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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深薇

那晚夜深,三四教众结伴潜入李深薇闺房,打算将这妖女一举暗杀。深薇当夜兴起饮了不少,又是少女,何承酒力,这四人入室时,深薇虽然立时便已惊醒,要以一当四也是绝无胜算。

然可笑便可笑在,这四人中无一劣于二等武士,平时也是颇受残月照拂的人,谈不上仁义道德至少也是忠心耿耿;这等时候,四个男人围在一起,却开始讨论要不要先奸污深薇再将她杀死——更直白些,奸污深薇乃是计划之中的事,这时四名男子为谁先谁后争吵起来。深薇被这几头狼狗逼在墙角,虽无胜算,此时却气得发了狂,抽手抓住其中一人扑上去便咬他脸颊,引得那人怪鸣如犬。其余几人正要抽刀刺她,残月已劈开窗棂夺身进来了——

残月使的是双剑,四个人不够她两招杀的。她将四人砍成八段,深薇还站在血泊之中。她掷下双剑上前抱住女孩儿,深薇没哭,她却哭了。

陆谦就站在深薇房外,是他叫残月来的。残月当晚泪如雨下,哭起来宛如孤狼,那是陆谦后来讲给我听的。残月曾经从未为别人流过一滴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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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残月这般看重李深薇,我有时也难免多想想这丫头的好处,然而她的勤奋刻苦、果敢威猛,终究敌不过她身上那股邪气来得叫我厌恶。残月若是心中没有正邪,李深薇简直是个小魔头,她在教中,虽然从不冒犯我,但也从未正眼看过我,我本就是个半瞎哑子,身上又没半点武功,想与她好好说句话都怕她莫名发怒——这孩子精神很坏,一点小事就暴跳如雷,生起气来手段极其残忍。如今我是教内举足轻重的人物,但我想得到,只要残月不在,这孩子会立即把我弃之如敝履。

我对残月提起这忧虑,残月只是淡淡道:“她自小被母亲鞭打呵斥,又整日忍受街坊嘲笑,性格自然乖戾些,自尊很是脆弱。比不得我幼时还有父亲呵护,又有青阙哥哥照料,家世也比她优渥许多。”

我问她,即便如此,又何必专挑她扶植呢,培育樟槐,岂不比培育病花来得容易多了。你可万勿将怜爱错用了。

残月用一种似是不解的神情看着我,缓缓道:“若不是因她曾经这样被霜打虫噬,又怎么会八岁便有此等胆识呢?我手下的八百男子,有多少是四体健全,却来我这只为要口饭吃;芳叔,你还记得深薇刚来时我对她说了什么?我叫她在此‘吃饭可以,学艺罢了’,她大可就此在家中做个仆女,一样衣食无忧。但她执意要习武做我弟子,每日流的血汗哪是一介弱女该流的。我事后问她为何长途跋涉来到长安投靠我,她回答我‘只因你是女人’。”

我那时恍然明白,残月扶持她,终究还是出于同一个原因,那是因为她是女子,李深薇也是女子。凡是自发想要站到那高台上的女子,她已顾不得那是怎样一朵病花,都要倾尽全力将她治好,叫她开遍蚀月教的土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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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残月手下教徒来去一些,仍然是八百人。长安如今萧条,比不得当年繁华时候,再添人员已成难事。时逢史思明叛变,邺城之战郭子仪惨败,李唐王室气势大挫,城中百姓更加消沉,更不要提拉帮结派的事。

然而就是如此艰难的境地,还出了更加雪上加霜的事情——一个多月来,长安郊外连发命案,死的人有小农人家,也有商贩,各色人等;这些人唯一的相似之处,便是耳后有枚月形刺青。

本来蚀月教人员一年来便没怎么增长,现今出了这等事,残月坐不住要去看看。用饭时,她满脸忧心忡忡。

我哑声道,许是有忠君烈士,看不惯我们蚀月的名声,因此杀鸡儆猴。

陆谦点头应和,立门数年,难免无意招惹了别的门派,教主出手警示一番便是了。

只有李深薇一言不发,唇边似乎还带着一丝嘲意。

残月道,我虽自六七年前便蓄门客,但立派也不过这两年的事。尤其是最近这一年,我等韬光养晦,什么事也没做,若是早年与人结下梁子,留到这时候报仇也未免奇怪了;若是有忠君烈士,不杀这时留在我门下的人,却去杀那些离我而去的教徒又有何意思?

一时桌上无话,只有李深薇气定神闲地吃完饭,放下碗筷道:“人是我杀的。”

我之前从未亲眼见过残月对深薇大发雷霆,而这时李深薇话音刚落,残月当即嚯地站起,手将木筷大力掼出,竟砸得受击的瓷碗闻声而爆,瓷片直落得满桌都是。

深薇夺手便将飞向她的碎瓷紧紧捉住,我震惊她身手一年里竟然已经如此迅捷,但仍然抵不住有一两枚碎片划到身上,秀丽脸庞上瞬间流出血来。她一双杏眼微斜看着怒不可遏的残月,一边将接在手心里的瓷片拍落在地,一边道:“这些吃了饭就想走的人杀了又有什么事。师父放心,这群胆小鬼在家吓破了胆,自然会回来投靠蚀月以求庇佑的。树敌?树敌便是最好,就省得我亲自出手杀人了。”

残月被她的话气得脸色发白,我与陆谦也都不禁齿寒,这女孩儿心里都在想什么!

残月颤抖了好一会,凝气道:“……好,就算这样,你把这些不忠不勇的平民带回蚀月教又有什么意思?”

李深薇头也没抬,专心拿食指沾着桌上瓷碗的碎屑,冷笑道:“不忠不勇,就不能让他们变忠变勇吗?……人若是不挨刀子怎么会听话呢。”

残月当即拂袖而去,陆谦离席追上去,只剩我和李深薇留在桌上。那少女圆圆的眸子转而对着我,似是意味深长地微笑道:“无用之人留在教中又有何用呢,这道理我当然知道。”她笑靥俏丽之极,仿佛赤练吐信。

当夜我与残月再提起深薇的事,她只是推托头疼不想去想这事。我知道残月做事虽然不介怀正邪,但对无辜平民从来都还算仁善,对教众也是扶持为主,早年还在畜养门客的时候,就慷慨行善,因此虽然人人都知她是武家女儿,如今也没人将家国之恨算在她头上。李深薇就不同了,她本人出身平民,却对平民没有一点同情,屠杀起来更是眼皮也不动一下。她杀平民,大概就像午间饭后,她伸出食指沾起桌上瓷碗的碎屑一般,轻轻一碾,再抛到地上——这少女是纯粹的恶,恶且无畏无惧,这样的女人将来若是指挥教内千百教徒,恐怕蚀月教真会成了邪教了。

我从残月书房颓丧退出,陆谦在门外候着我。他背着我回房,路上我不禁落下泪来,到底觉得残月是将怜爱错用了,这女孩儿有天会掀翻蚀月教,或许还会害了残月。

陆谦只是沉声道,芳叔,那少女不是池中物,残月又怎么可能将她放走,更不堪将她杀死。只不过,那少女年纪再长,一山就容不了二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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