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薇的心思哪在书上,她偷偷听孩子奶声奶气地念诵,原想叫先生换首诗歌,想想又作罢。才几岁的孩子,教这些男女情爱的诗歌,哪个能懂。只不过一首叫她忧愁的诗,孩子的嘴念出来,不致叫她多思。她合了会儿眼,吹着初夏薰风,半醒半睡地在海棠阴下有一句没一句地听课。
真是孟夏了,难怪先生要上这课了。孟夏了,孟夏娶我也不迟,树上梅子还未尽,今日娶我来得及。
她将挡在脸上的书本取下时,唐甜儿正站在她面前——这种时候,也只有她敢来海棠林里扰她清梦。
唐甜儿说道:“鱼劫风回来了。”
孩子们大声念道:“摽有梅,其实三兮……”
深薇在聒噪的童声里面张了张嘴,口中说:“什么?”
“他回来了。”唐甜儿重复道。
甜儿甜儿,你说什么,你说的是真的?你说的可真是真的?深薇从竹榻上翻身跳起,先是手足无措,随后没有留下一句话,直奔马厩而去。她这就要驱马上山,一刻也不想再等。
深薇的脑中不断跳跃着出现唐甜儿告诉她这一消息时的情景。那初初褪去余红的海棠树林,孩子们念《摽有梅》的声音,唐甜儿安宁的神情。渐渐又出现了霜棠阁里月色的清寂,朦胧中的哭声与自己房里的烛一夜夜快烧光的情景。快三年了,经历的事情,好像很多,又好像很少。这一切的琐碎图景如沸水里浮出的气泡一样,冗杂地深薇脑中上升、膨胀、湮灭。
面对那人又该告诉他什么呢?三年了,大概连面容都变了。我是不是面容也变了?
她喘着粗气从马背上跳下来,宝霜今日受了苦,如此快马加鞭是从未有过。她笑着拍了拍宝霜的脑袋,道,你放心,今日奔波的苦,稍后都要那人赔我。
打开宫门的仍然是梅梳。深薇做个噤声的手势,要她不需通传,满面喜笑地猫进门来,随后立即向着宫内奔去,梅梳拦也拦不住。
她知道鱼劫风在何处,因为从很远的地方,她便听得他的箫声——仍旧是没有多少长进,但只要是他,吹奏的就是。她只需循着他的声音去,如同归途鸟儿。
天枢宫里的花树,打理得依旧好。地上的药草和杂株也团簇着开花,招蜂引蝶,各色点缀在楼宇小径间,和霜棠阁的富丽宏大成两极,她太久没有踏足这里了,再次造访已经恍如隔世。前方的小园,大概就是那箫声的来处。她一路狂奔,却在这时迟疑了片刻,辗转辗转,终于迈进园去。
园中的丛花里,置着一张简陋竹榻,吹箫人就背对着园门坐在那上面,并排坐着一名女子。她的长发刚刚洗过,铺在背上,竟是灰白的颜色。然而她那裸露的年轻双足、纤瘦矫健的腰身,都绝对是不出二十的女子才有的。
深薇心中还有一点侥幸,然而却不敢动,她几乎是屏住呼吸在端详那名女子,甚至连鱼劫风就坐在旁边,都不能让她分神去看。
一定,一定是个年轻女子,错不了,不,是我看错了,不是,这样的少年白头我从没见过。
那女子的身材,比深薇娇小一些,屈膝团在竹榻上,微微左右摇晃身子,像一只小小云雀。她略微挪动时,背后散落的头发便映着太阳光闪光——极好的头发,但白了一半;即便白了一半,不觉得有什么难看,甚至在太阳底下闪耀的时候,几乎要迷了深薇的双眼。大概是个很可爱的人儿——深薇不由自主地那样想,可又不敢那样想。她还屏着那一口气看着那陌生女子,企望事情和她想的不一样。
鱼劫风吹到错处,停下来顾自笑了,摇摇头。那女子立即扑在他肩上格格笑他。
她的笑声真好听啊……
仿佛终于踏破最后那根线,自己的期望终究是错算,她半刻前还是欢喜无边,此时眼泪已经止不住落下来。他对自己到底是无意,之前是她太多情了,都是她的错。
大概是抽泣的声音传到那边,深薇听见那女子说话:“阿哥,那边站着谁,怎么在哭?”
我,我怎么在哭?深薇脑袋里混沌得像是煮着沸腾的汁液,踉跄了一下,慌忙用袖挡着脸要退开。
“……李深薇?”鱼劫风站起来。
求你,求你不要过来。她无声地呐喊了两句,抬腿向园外快步离去。不要看到我这无用的模样。
那女子也要站起身,却一个不稳坐回竹榻。鱼劫风低声制止她:“幽鸾,你好生坐着,仔细再伤着腿。”说罢,上前捉住李深薇臂膀。深薇本能地挣扎两下,牢牢用袖掩面,还偷偷地去擦下巴上的泪滴。
“你是怎么回事,怎么三年不见,变成小孩子了。”鱼劫风要掰下她挡在面上的手,她起初还抗争,最后任由他将手移开,给他看一张哭脸。就算这样,她还要撇过头去,泪眼偷偷地看竹榻上的女子。
——是张很普通的脸。有一双十分明亮的眼睛,脸上长了点晒斑,脸小小的,像个瓷做的娃娃。但那一瞥,叫深薇惊出一身汗的,是那名叫幽鸾的女子,细碎的额发下面,赫然长着一枚鲜红的观音印。
没错,就是当年,深薇在年幼的秦棠姬身上种下的观音印。
她惊惶地回过头看着鱼劫风,嚅嚅地问:“那女人是谁?你对她做了什么?”
鱼劫风好像摸不着头脑,皱着眉:“李深薇,你还好么?”伸手要去探她的额头,被深薇退后两步躲过了。
幽鸾在竹榻上张望两眼,扬声道:“阿哥,怎么不请客人过来坐呀,站得那么远。”她的声音实在太动听了,仿佛风铃在空谷回音。
她自己知道自己是个蛊器么?!
还是说,他带她回来,是为了救她?
鱼劫风听到幽鸾的话,微微对深薇使个眼色,示意她过去说话。她又有什么话好说?她脚下一步也不挪,沉默良久,口中颤颤地说出一句话来:“你……你为什么留那封信?”只是话才问出口,她就后悔了。为什么要问?
鱼劫风也无言以对。长得尴尬的沉默以后,深薇低声道:“我走了。”
他放开她任由她走。他就这样放她走了?
怎么总和算计的不一样,怎么总和预想的不一样?她趴在宝霜脖子上放声地哭,怎么不是我,怎么总不是我?
她的手握不紧缰绳,如一具死尸样伏在马上。李深薇,李深薇,什么你都熬下来,偏偏总是渡不过这一关,为什么?她大概从马上跌过个跟头摔了下去,宝霜过来闻闻她,咴鸣两下,犹豫着继续向山下狂奔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