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宗年苦笑着说。
“什么?!”
四个少年都是一惊,肃王忍不住问:“辩论关乎国运,更关乎儒家一门的前途命运,师祖为何不打算参加?”
“此事何须家师出马……”
张宗年正要替东篱先生回答,东篱先生却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不必隐瞒,老朽近年来精神愈加不济,仅有的一点功夫也都用在了做学问上,已经没有余力上台辩论了。
何况儒家已然深入人心,辩与不辩其实无伤大雅,别看甄竖黎来势汹汹,其实他也过不是想通过辩论印证学问而已,那些虚名对他已经没有什么意义。”
“这……”
四个少年对视一眼,都有些黯然。
生老病死乃是人之常情,就算是儒家大圣也不例外,东篱先生九十七岁高龄,还能有如此强健的体魄,如此清晰的思维,已经算是上天对他的眷顾了,又还能强求什么?
“听说东篱先生遇到瓶颈,会否是因为此事牵扯了太多的精力?”
徐锐突然问了一句。
东篱先生苦笑道:“是也不是,人力有时而穷,到了老朽这个年纪难免心生固执,左右摇摆,反而入到画中难以自拔,其实是作茧自缚而已。”
张宗年叹了口气,补充道:“家师一生所学已经到了半步成圣的地步,然而这最后一道关卡却是一直未能突破。”
“是什么难题竟令师祖如此为难?”
裕王问到。
东篱先生伸出一根手指,指着自己的鼻子道:“便是我自己!”
“您自己?!”
见四个少年又惊又奇,张宗年解释道:“其实师尊早在十年前便到了瓶颈,无法突破并不是因为没有思路,恰恰相反,是因为思路太多。”
“思路太多?”
东篱先生点头道:“是啊,儒家理论发展至今,已然十分璀璨,再往下便出现了两条路,这两条路都是有理也有弊,老朽钻研了整整十年也拿不定主意。”
“敢问师祖究竟是那两条路令您如此为难?”
黄正元急切地问。
东篱先生道:“一条为格物,一条为炼心。”
提到治学之事,东篱先生顿时来了兴趣,像是一位老教授,滔滔不绝地讲着一生的研究成果。
一开始几人还能插几句嘴,但说了没两句,徐锐便开始接不上话,又说了一炷香,二位皇子也沉默下来,只有黄正元还能偶尔插上一句。
再后来连黄正元也开始专心聆听,变成了张宗年与东篱先生讨论,到最后张宗年也插不上话了,只剩东篱先生独自一人口若悬河。
关于理论知识徐锐就好像在听天书,但大致的情况他还是听了个似懂非懂。
东篱先生在深奥的儒家哲学之中寻到了截然相反的两条出路,一条是类似朱熹的格物致理,另一条是偏向王阳明的心理之说。
东篱先生在这两条路上来回徘徊,再加上一直也没有真正钻透这两条道路,就仿佛雾里看花,水中望月,对这两条路都似是而非,这才一直没有突破。
徐锐虽然没有深入研究过儒学,但对朱熹和王阳明都还是有所了解,特别是王阳明这位伟大的军事家,徐锐曾系统研究过他的军事思维。
兵不血刃攻克岭东,便是学习借鉴了他攻破宁王老巢南昌的经典战例。
其实在徐锐看来,无论是朱熹还是王阳明,都是儒家圣人,东篱先生无论走哪条路都必然可以化茧成蝶,跻身一代圣人之列。
可偏偏他同时看到了两条路上的风景,以至心猿意马,举棋不定,一耽搁就是十年。
想到这里,徐锐突然犯了愁,朱熹此人虽然对儒学做出了重大贡献,但他那所谓“存天理灭人欲”的理论实在与人性相悖。
虽说人与动物的本质区别就在于能够通过道德礼法控制欲望和本能,但凡事过犹不及。
过度泯灭人欲造成了明清两代主流价值观的畸形发展,社会风气封闭保守,难以接受新鲜事物,从而故步自封,阻碍人类进步。
而在高压的社会风气之下,越压迫,越反抗,反而滋生了无数肮脏的男盗女娼,《红楼梦》、《金瓶梅》里那些道貌岸然之下隐藏的迷乱、悖伦、淫靡便是深刻的社会反映。
更关键的是,朱熹这厮自己提出了“存天理灭人欲”,可他自己却完全没有遵守,什么迫害青楼女子严蕊,取尼姑为妾,甚至是“扒灰”,那些黑历史简直堪称禽兽不如。
可见所谓的“存天理,灭人欲”更多的是一种虚无缥缈的道德标杆,而不是引领社会进步的先进哲学。
若东篱先生终身无法突破这道瓶颈还好,要是倒向了程朱理学,以他的地位和名望,很可能会令大魏重走中国近代的老路。
而在一个分裂的时代,若是走上一条拒绝改变的保守之路,那便距离灭亡不远了……
想着想着,徐锐不禁眉头紧皱,开始为大魏国的前途担忧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