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冯家伟说的全是掏心窝子的话。那一刻,在他看来,陈鸣鹤就是活菩萨。
墙壁是白色的,门是白色的,床单是白色的,灯光是白色的,何莉的脸也是白色的,在长长的走廊里,何莉被缓缓地推进手术室。
手术室外面静得出奇,宛如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
在这个白色的空间里,冯家伟感到嗓子被一块又脏又臭的抹布塞严,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护士轻轻掩上手术室门的那一刻,年迈的何母忍不住掩面抽泣。冯家伟心里已经乱作一团,见岳母这副模样,顿时也有想哭的感觉。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大家像共同待在一个热锅里,每秒钟都那样难熬。每过一会儿,冯家伟便看一次表。大约过了一个小时,手术室的门开了,一个高个子大夫走出来。
大夫穿着墨绿色手术服,手上戴着胶皮手套,眼睛发出幽幽的光。
冯家伟快步迎上去。大夫摇摇头,小声说:“晚期,全身扩散,只能合上伤口,进行保守治疗。”
冯家伟顿时蒙了,仿佛天要塌下来,苦苦哀求道:“大夫……您再想想办法……”
大夫无奈地摇摇头,然后转身进入手术室。
冯家伟将拳头重重地砸在白色的墙壁上,在场所有人顿时明白要发生什么。
何母再次呜咽。何莉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从九月怀胎到呱呱落地,又含辛茹苦地养大。得知这个消息,她又怎能控制住内心的悲痛?
熟人并非是万能的,目前医学暂时触及不到的领域,任何人都无能为力。再多的金钱,再高的地位也是枉然,只能眼睁睁地瞅着病人的病情不断恶化,直至离开这个世界。
钱能解决的问题不是问题。钱解决不了的问题,才是真正的问题。
11
现实是残酷无情的,所有人都是现实的奴隶,任由现实摆布。在现实面前,由不得谁高兴或不高兴、接受或不接受。能做的,唯有面对现实,接受现实。
何莉从手术室里出来时,脸色苍白如雪,紧闭双眼,样子极其吓人。冯家伟忍着悲痛,冲其他人摆摆手,示意大家别吱声。
事已至此,那个美丽的谎言还不能揭穿,大家必须强装笑脸,将真相能瞒多久算多久,直到瞒不住那一天。
冯家伟打电话把何莉的病情告诉陈鸣鹤,陈鸣鹤也像被什么东西噎住了,许久没说话。
沉默片刻,冯家伟声音很低,说:“鸣鹤,化工厂那边,我暂时去不了了。医生说小莉最多还有一个月的时间,我想陪陪她……”
陈鸣鹤连声说行,又劝冯家伟一阵,才挂电话。
何莉醒来时,冯家伟强装笑脸,说:“小莉……医生说你很快可以出院了。”
其他人也故作若无其事,连声说是。
何莉的脸上露出惨淡的笑容,有气无力地深吸几口气,又缓缓闭上眼睛。就在她那双黯淡无光的眼睛缓缓闭上的那一刻,冯家伟痛苦地将头扭向一侧,眼泪哗地淌下来。
12
几天后,何莉已能下地走路,可能心理因素起了作用,看上去她的心情还不错。她还劝冯家伟:“你快回厂里看看吧,耽误了这么久,鸣鹤会不高兴的。”
冯家伟装作若无其事地说:“等你能照顾自己了,我就去。”说完,他用手指轻刮何莉的鼻尖。
何莉笑了,笑着笑着,泪水莫名地淌下来。
看见何莉流泪的一瞬间,冯家伟差点儿也淌下泪来。他怕被何莉看出什么,只好找借口离开病房。
出院后,何莉的病情时好时坏,即使吃下豆粒大的饭菜,也要呕吐好一阵子。况且,她还要定期到医院化疗,原本瘦得如同竹竿的身体,经过一番折腾,如今都快变成筷子了。
见她一天天消瘦,冯家伟心如刀绞,又不得不强作欢笑。
谎言如同一团火,一时半刻还能瞒得住,时间久了是包不住的。
何莉冰雪聪明,见自己身体状况越来越差,似乎也预感到什么。以后的日子,她不再催促冯家伟回化工厂上班。
何莉常常孩子似的偎在冯家伟怀里,幽幽地讲些莫名其妙的事情。有些是孩童时的,有些是上学时的,有些是工作后的。她像个老妪,唠叨起来没完没了。冯家伟一点儿也不觉得烦,时而用手轻轻拍打她的身体,时而轻轻拿掉她额头的一根头发。
有时候,何莉也会一反常态,莫名地发脾气。
有一次,冯家伟在厨房做饭,时间稍微长些,她便将一个茶杯摔到地上。
冯家伟赶过来时,她还喊:“你离我远一点!”
冯家伟只好一声不吭地将地板上的玻璃片,一块块地捡进垃圾袋。
仅仅片刻时间,何莉便像做错事的孩子,一副乖巧的样子,说:“家伟……对不起,是我不好,你别生气好吗?”
冯家伟将何莉紧紧搂在怀里,勉强笑一下,说:“小莉,你是我今生今世最爱的人,我又怎么会怪你呢?不管你做什么事,我都喜欢。”
何莉笑得很甜,眼里却有泪水淌下。
事实上,在何莉生命的最后时刻,两个至亲至爱的人,在无声无息中悄然接受了已经无法改变的事实。可是,他们谁也不肯将真相挑破,仿佛一旦将那层薄纸捅开,随之而来的将是天崩地裂。
这天下午,阳光很好,何莉躺在冯家伟的怀里,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后便睡过去了。冯家伟怕惊醒她,木雕似的一动不动,最后累得都快散架了。
何莉终于醒来。冯家伟赶紧挪动一下身体,猛然见到她正用很怪异的眼神看着自己,便小声问:“小莉,你哪里不舒服?”
何莉像根本没有听见他的话,看一眼窗外明媚的阳光,说:“家伟……你不要再骗我,其实我什么都知道。有一天,我走了,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冯家伟的嘴唇一阵剧烈颤抖。许久以来,为了让何莉心情好一些,他即便心中万分悲痛,脸上却要装作欢心。情绪的极度压抑,让他已经受不住任何刺激。这一刻,他的情感阀门终于迸发,滚烫的泪珠落下来,打在何莉的脸上。
何莉的身体越来越差,最后连一粒米都吃不下。冯家伟只好把她送到医院,依靠打吊瓶维系生命。
在一个狂风大作的傍晚,昏迷了三天三夜的何莉永远地走了。
尽管冯家伟对此早有充分的心理准备,可还是抱头痛哭。
13
送走何莉,冯家伟一连十几天都躲在家里,除外出买饭,从不离开家半步。他常常坐在电脑前,写出一些稀奇古怪的文字。最多的还是这些话——老天爷,我究竟犯下什么错,竟然这样惩罚我?为什么从我的身边夺走何莉,你干脆将我的命也拿去吧!
这段时间,冯家伟似乎生活在半睡半醒之间,每天都是浑浑噩噩地混日子。
冯父和冯母担心冯家伟承受不住打击做出傻事来,经常过来看望他。每次见到两位老人,不等说话,他的泪水便先流下来。
事实上,此时此刻,年迈的父母已成为支撑冯家伟活下去的精神支柱。若没有他们,恐怕他一头倒下去,再也爬不起来。
父母年纪大了,终有一天需要人照顾。如果他有个三长两短,两位老人又该怎么办?
冯家伟常常躺在宽大的席梦思床上胡思乱想,一个鲜活的生命说没就没了,看似坚强的生命,竟是如此脆弱。
他想起那天在医院郭乘峰说的话,定期体检是非常有必要的,等到身体有了问题再去医院,常常是无力回天。医生曾经告诉他,何莉的病如果早点医治,情况就不一样了。可是,发现时她已是胃癌晚期,临床上已没有任何治疗意义。
何莉这样的女人,只知道上班赚钱,从不关心自己的健康。即使她感到身体有异样,也是在侥幸心理的支配下一直忍受,直到忍不住了,一切都晚了。
冯家伟走在空荡荡的房子里,顿时感到房子大得惊人,仿佛永远走不到头。他常常从这个房间走向另一个房间,整个上午就是这样一停不停地走着。有时他把何莉生前用过的梳子或发夹拿在手上玩弄片刻,再继续走来走去。
房子成为他生活的全部空间,也是他生命的全部。除了房子,他一无所有。
记得上大学时,冯家伟参加过以“人生的意义”为主题的辩论会。作为正方的选手,他曾经提出“人生的价值在于奋斗”的观点,他的慷慨陈词,引来观众经久不息的掌声。
在全系师生面前,冯家伟一鼓作气将反方的胖男生驳得体无完肤、哑口无言。可是,今天他却完全认同胖男生的观点——人生没有任何意义。
是啊,人生又有什么意义呢?人说走就走了,不管荣华富贵,还是高官厚禄,终会成为过眼烟云。每个人都是世间的过客。
想必是冯家伟受到了刺激,所考虑的问题让人匪夷所思。
有时候,冯家伟恍然感到,何莉走得不明不白。这么多人中为什么偏偏是她生病呢?为什么不是我?也不是其他人?
原本毫无意义的问题,却让冯家伟产生浓厚的兴趣。他决定把问题的答案找出来。何莉虽然走了,可是还有许许多多的人活着,要以此来告诫那些活着的人,避免悲剧再次发生。
冯家伟整天坐在电脑前,搜索导致胃癌与哪些因素有关的信息。通过搜索查看,他才知道,导致胃癌的因素除了生活习惯、人体机能、遗传基因等内在原因外,还有环境条件等外部原因。
问题已经很清楚,可是他还是一刻不停地在网上查询,并且查找的范围也越来越大。
冯家伟利用外出买饭的机会,买一些医学方面的书。他如醉如痴地从早看到晚。
冯家伟待在家里的这段时间,陈鸣鹤来看望过他几次,也常打电话安慰他。化工厂的事暂时委托张师傅代管,若是事情多了,陈鸣鹤还从公司里抽些人过去。因此,虽然冯家伟几个月没上班,可是生产依旧。
这一天,陈鸣鹤打电话问冯家伟近期状态怎么样,冯家伟说还好。
聊了几句后,陈鸣鹤说:“你与其整天闲在家里,还不如早点儿去上班。”
冯家伟怅然若失地嗯了一声,随后沉默。
挂了电话,冯家伟的脑海里便浮现出工厂里那根高大的烟囱。蓦地,他恍然感到自己手上拿着一把锋利的刀,刀尖上沾满鲜红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