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怎么办?”翟梦川憋了半天,一拍桌子,“跟他们干?”
刘诺波点了一根玉溪,这是翟梦川来北京后第一次看到他抽烟。看来,他陷入了真正的忧虑。
“没事。”他最后狠狠地吐了个烟圈,果断地说,“我熟人多,等情况摸清了,找人再跟他们谈谈。刚才他们其实还挺客气的。”说完这句,他又摇摇头,“现在的黑社会都客气,可下手时都他妈不客气,职业化了已经。”
翟梦川深深感到刘诺波的故作镇定和无法遏制的内心惶恐。也许是为了遮掩尴尬,刘诺波转移了话题:
“你这辈子算有着落了,我早就说过你面相好,以后前途不可限量,那个万豪集团简直屌炸天啊,兄弟我以后看来要托你的福了。我来北京混这么久了,到现在还只是个小辅导员,连个女朋友都找不起,整天在学校和那些脑残学生扯皮。”
刘诺波态度真诚,越说越激动,不知道是为好朋友感到高兴,还是为自己感到可怜,或者两者兼有,说到后来,竟然眼睛有些湿了。翟梦川反而不好意思了,他连忙说自己能进万豪集团纯属歪打正着,运气好。
“真的,我不是瞎说,你算是发达了。”
翟梦川再次进入港丰广场时,内心的兴奋喜悦自不用说。他已经把从刘诺波同事那儿借来的西装和衬衣退还了回去,自己花六百块钱买了一套属于自己的深色西装和白衬衣。这让他的荷包又瘪了不少,但想到马上就要在万豪集团工作,这点投资根本不算什么。当翟梦川经过大厅电梯旁那块立地玻璃镜时,他看到一个青年才俊含笑望着自己,衬衣的袖口在黑色反衬下白得耀眼,气质形象和电梯里进进出出的白领男女相比绝不逊色,甚至胜出一筹。
他满脸生辉的跑到林秘书那里报到。看到翟梦川这个帅气形象,手抱文件的林秘书有些发呆。翟梦川没注意到她神情的异样,冲她点头哈腰,林秘书回过神来,回报他一笑。
“您来上班了?”林秘书笑着问。
“啊,是。”翟梦川连忙点头。
“您很准时啊。”
“是,是。”翟梦川继续点头。
“正好,我有个问题要问您。”林秘书一口一个“您”,不紧不慢地说,“您看下这个资料。”
翟梦川不点头了。他狐疑地看着林秘书递过来的一份表格,里面全是外文缩写术语和数据。具体是什么东西,具体表达什么意思,别人知道不知道他不知道,但他肯定是不知道。
“您看着这个表格是不是哪儿错了?”
“好像是啊。”翟梦川木讷地说。
“别好像啊,”林秘书语气平平淡淡,可眼中流露出一股冷酷,“您把错误的地方指出来,行吗?”
翟梦川装模作样地盯着她手里的表格,他的样子很认真,但那上面的灰色方块表在他看来如同一个可怕的怪影,里面包围着的密密麻麻的数字如同小妖怪,一起表情坏坏地笑望着他。他感到周身的血液加快了流动。林秘书屏息闭气紧挨着站在他身旁,他能闻到她衣领上高级香水幽幽的气味。最后他困惑莫解地抬起眼睛,定定地望着林秘书,眼中流露出惶惑的恳求。
林秘书不怀好意地看着他,最后突然笑出来:
“算了,我不为难您了。您赶快去陈主管那儿一趟,他正等您呢。”
他松口气,但脸上的汗珠微微渗了出来。刚才他还在梦想着作为小资白领员工如何迎接未来新生活,现在稍微琢磨林秘书眼神中的深意,他突然有点脊背透凉的感觉。但他那些微妙的感觉和瞬间的思考迅速被随之到来的事情横扫得荡然无存。他一进人事办公室就愣住了,面前是坐在大班椅上严阵以待的陈主管,见翟梦川进来,他脸色刷地变得很不好看。
“你是清京大学毕业的?”陈主管劈头就质问,用手指着他。
“我……”
“你的学历证书是怎么回事?我们把你的证书编号在网上查询核对,根本没有你这个人!”
“我……”
翟梦川感到天都快塌了,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不知道,由于近期假证泛滥和伪造认证技术日益高超,引起上级主管部门注意,各大高校刚刚升级网络学历验真系统,连“包必通”这样的高档货也无法通过验证。看他脸色煞白,陈主管什么都明白了,他冷哼一声。
“幸亏林秘书警觉,我们才及早发现你的情况。我还不信,以为是网上系统的问题,还想打电话到清京大学经管系问问情况,”陈主管说,“现在看来不用了。”
“陈主管……我……”翟梦川嘴动了动。
“我本可以打电话报警的,但是看你年纪轻……算了,”陈主管盯着他,突然不耐烦地说,“我们公司也没跟你签合同,你请吧。”
说完陈主管不再看他。翟梦川嘴又动了动,却没说出一个字。他倒退着刚出了门,转身就看见了站在电梯口的林秘书,后者高傲地抱着肩膀,冷冷地盯着他。他失神的眼珠无意识地向四周转动,呼吸越来越急促。两个姑娘在旁边指指点点,向他投来鄙夷的目光。翟梦川面红耳赤极为窘迫地低头向电梯口走过去,不敢看林秘书。和她擦肩而过的时候,他听见林秘书低声说:
“年纪轻轻,竟是个骗子。”
翟梦川落荒而逃。
刘诺波刚听翟梦川叙述此事的时候,只是表情平稳地听,仿佛没注意到翟梦川的焦虑状,急得后者直跺脚。后来刘诺波好像突然反应过来似地说:
“草,我当是啥大不了的呢,你害什么怕?这种事肯定有风险,多试几家就好了,世界这么大,单位这么多,什么样的都有,肯定有对学历不较真的。你受一次挫就退缩的话,以后还怎么奋斗?”刘诺波用白胖的手指戳着前方,又拿出了辅导员的派头,“在挫折面前不要屈服,而要更加勇敢地去正视它。”
看着翟梦川想怒又怒不出来的样子,刘诺波像看透了他的心思,说:
“要我说,你哪方面都不错,只有学历这一个致命处。”他不紧不慢地掏出根烟,“其实不到万不得已咱们这步还走不得,但既然逼上这一步了,你能想出更好的办法来?”
几下就把翟梦川问住了。他吭哧了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偏头想想,对方好像又言之成理。
“没有这些假证书,你拿什么和别人竞争?你能找到工作吗?”刘诺波慢悠悠的吐了个烟圈,“现在是拼爹的时代,你老爸是当官的吗?想想在人材市场挤破头找工作的毕业生里能找到科级以上干部子弟吗?”
翟梦川沉默良久,只得凄凉地长叹一声。
生活每天都是前进的,没过几天,在万豪集团受辱的经历在他的记忆中淡薄了,而生存危机日渐强烈地占据了他的心胸。他对刘诺波顾不上恼怒,而是和刘诺波一起惶惶不安起来。黑劳力士刚哥的两个喽罗又传来话,说经查他们发现刘诺波不是一个人住,而是两个人,保护费应该乘二,四百提高到八百。
刘诺波通过一个朋友联系到对方说情,对方回答的很干脆,说在我们刚哥眼里,人命就是白菜,如果胆敢拒不交费,后果自己想象。在对方第一次把电表拆走后,刘诺波圆胖的脸煞白,眼睛周围现出了黑圈。
“咱们赶紧报警吧。”翟梦川建议。
“如果怕你报警,人家就不会来收保护费了。你一告他们没什么证据,二找不着他们的影儿,警察来查能安全几天,后面该上门还是上门,会更凶险。”
“那怎么办?”
“唉。”
看到刘诺波的窘境,翟梦川的危机感也越来越重。他在这个广厦万千的城市,上无片瓦,下无立锥,如果刘诺波的住处危机四伏,他也时刻感同身受。他兜里的钱也越来越少了,尽快找到一份工作对他来说更显得重要。
可是不管翟梦川在接下来的各种面试中试图表现得怎样镇定,甚至在别人面前坦诚地交代自己的实际情况时,当对方审视的目光扫来,一种惊恐的思绪便会渐渐地向内心袭来,就像防不胜防的暗箭一样。一被别人问起学历,他的自信心顷刻间就土崩瓦解。有好几次他都要再度掏出假证书,但残存的那点理智使他克制住了自己。每当想到与林秘书对视的那种惊心动魄的感觉,他就感到不寒而栗。他感到林秘书那双可怕的眼睛还射在他那冰凉彻骨的后背上,好像要把他的灵魂吸干。他一遍遍地警告自己,一定要悬崖勒马。
但刘诺波语重心长地教导他:只要态度认真,假证书也能成大事。做任何事情都要认真,不管好事坏事都要用心做。他一边教导翟梦川一边换锁——钥匙孔被刚哥喽罗捣毁了。
翟梦川在百万大军求职的洪流中从黎明走到夜晚,他几乎每天都在前往不同招聘会场的路上,北京的几个主要城区他也转了个遍。高中学历令他继续连续碰壁,每天晚上下车后,他站在路灯的影子里,看着街上的车流人流,垂头丧气。
而当他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住处时,见到的是刘诺波越来越神思恍惚,两人相顾无言。有一天晚上两人正在卫生间刷牙,突然屋里传来响亮的玻璃破碎声。两个人愣了片刻,发一声喊,冲入屋里,窗户裂开一个触目惊心的大窟窿,地上撒了无数个亮晶晶的碎片,一块煞气冲天的砖头赫然出现在床上,砖头上画了个黑圈。显然砖头是从楼下被扔到四楼来的,对方臂力不错,可以当铁饼运动员了。
这个事件强烈刺激了翟梦川。他感受到了巨大的生存危机,这使他慌不择路,原本的道德羞耻感也再也顾不上。在一家私营企业那里,他竟先后掏出两张假证书。当时他先亮出“工程自动化”的证书,没想人事经理有些犹豫,说他们希望招综合素质人才,要懂点法律。翟梦川搔了搔头,又掏出一张“法律”的。
“原来你是双学位啊?”那位人事经理有点吃惊,他一手一个证书,研究了半天,然后放在桌上,把手伸向电脑键盘,“我上网查查。”
没等他反应过来,翟梦川旋风般地抓起桌上两张证书,夺门而跑。
晚上刘诺波开导他要以积极的心态面对当前暂时的挫折,翟梦川不说话,转头看窗外,他一脸的愤懑无处可诉,气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就在刘诺波继续劝导的时候,屋顶的灯突然黑了,惊得刘诺波和翟梦川猛抬头。门外传来踢笃踢笃的脚步声,是两双皮鞋上楼的声音。他们惶惶然地对视一眼,竖起四只耳朵凝神听着。脚步声停止了,瞬间如同坟墓般安静,但紧接着一声闷响从外面传进来,屋里坐着的两个人同时打了个寒噤,差点从小凳上蹦起来。
刘诺波在黑暗中两手乱摸,在抽屉里摸到了蜡烛,用打火机点着蜡烛,看到翟梦川惶惑地睁大了眼。两人不敢去开门。过了半天,刘诺波打开条门缝,外面一团漆黑。他走出去举起拉住一看,刚新换的电闸又被捣毁了。一阵风从楼道里吹来,蜡烛灭了。两个汉子的高颧骨的脸仿佛从黑暗中浮出来,阴兮兮地向他笑了笑,又倏地消失了。
一夜之间刘诺波似乎老了很多。他已是心力交瘁,八百块钱保护费说多不多,说少不少,没多到玩命抗争的地步,可又没少到甘心认交的地步,那么出路只有一个,惹不起躲得起。
刘诺波决定搬回学校职工宿舍,这意味着翟梦川要在外面租房子住。房租对翟梦川来说将又是一笔开支,他必须尽快找到工作。
但形势开始向更糟糕的方向发展。翟梦川和刘诺波都不知情,现在职场上“包必通”的假证越来越有名,也越来越为人警觉,而且由于“包必通”集中制造了大量的“清京大学”假毕业证,造成招聘会上“清京大学”的毕业生数量越来越多,以至于你到招聘会场里一问,会发现前后左右基本都是“清京大学”的。一位合资企业的总经理一个上午就连续会见了八个“清京大学”的。
所以当翟梦川再次递上一张假证书,那个口气很大、说话很冲、听说话气势通天的总经理一愣,拿起他的证书仔细端详:
“你这个也是假的吧?‘包必通’做的吧?”
至此,假证书一事已经彻底成为笑话。翟梦川的第一个念头是把假证书全撕了,但想到那一千八百块,又实在舍不得。从刘诺波住处搬出的头一个早晨,他已经顾不上对刘诺波恼怒,也顾不上考虑对六张假证书的处置,甚至连抱怨的心思都没有。从现在起,他只考虑无论什么样先找到份工作,在北京像条狗一样活下来,或者更确切说,像只蚂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