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恨父亲,是那种想要杀死的恨。幼小的我对他的印象一直很差,每次回家都夹杂着一身酒气,喝醉了动不动在家砸东西,经常性地和母亲吵架,为了打牌、抽烟、喝酒这点事情两人常常闹得不可开交,有时甚至动手打起来。
当然,结局无一不例外是母亲被父亲打哭了,他把我们母子俩关在外头,不让我们进屋,直到气消,方才给我们开门。我捂着我冻僵的胳膊和冰冷的身躯,慢吞吞地走进房间,听见响亮的鼾声,一夜都睡不着觉。唯一的办法就是趁他熟睡时,偷偷用手指头堵住他的鼻孔,这样他自然喘不过气,没法呼吸便会惊醒过来。这时我就趁机眯一会儿,在最短的时间内进入睡眠状态。
那时我的睡眠能力真的贼强,可以说是训练有素。
整个小学阶段,父母就像冤家一样不停吵架,家里不知道有多少东西被砸坏了,本来破败的家庭变得越来越不堪入目。但是两人貌似有一个休战期,只要当我快考试的时候,像约定俗成一样,家里一片和睦。有一次我考了班级第一,父亲买了一份肯德基全家桶,我高兴地啃着最爱的鸡腿,像功臣一样享受自己长期以来的成果。
于是,我认定了一件事:只要学习成绩好,一切都是美好的。之后,为了学习,我不顾一切,心里比别人家的孩子更爱学习,他们都说我聪明,我只能说:人生下来其实没多大差别,关键靠你是不是比别人提前掌握诀窍。我掌握了这个诀窍,滚雪球式地变得越来越优秀,以致最后分到最优等的班级。
随着家里的奖状堆得一塌糊涂,每次客人来我家,父亲看起来贼有面子,客人都夸这家孩子怎样怎样,说实话,我听了倒不怎么开心,唯一在意的是老爸满不满意。事实证明他是满意的,每当他满意他就会给我很多零花钱,我要什么他就买什么,不像那时不懂得这个诀窍的我,拼命地想要一个东西,而父亲就是不给我买。
无论我怎么哭着闹着,他依旧不理我。最后实在受不了我,直接把我扔在泥潭里,任凭雨点“啪啪啪”地打在我的身上。
哪像现在,我好像拥有了一项权利,可以凭自己的力量满足自己的愿望。
随着我越长越大,经历的事情越来越多,母亲这一角色便退到幕后。父亲一改以往的无赖作风,完全沉浸于培养我的兴致当中了。关于学习,我总是走在别人的前面,除了那种特别的怪物以外,很少人能与我竞争。我能清楚地感受到那些凡人嫉妒羡慕的目光,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地位可能随时被夺去。我不断努力,靠自己的一个脑子,走到今天。
“爸,要是哪天我坏掉了,跌下去了,没这么厉害了,你会怎么办?”
考进一中的那一晚,全家都沉浸在喜悦当中,而我突然对喝醉的父亲问了这么一句话。
父亲大笑:“怎么可能!我儿不会的,如果是你的话,再差也差不到哪儿去滴!”
“真的吗?若果真有那天怎么办?”
“真有那么一天,我就陪你跌,哪怕是万丈深渊,也陪你走到底!”
我苦笑:是不得不陪我吧,因为,我是家里的独子啊。
我们这个家的家庭条件只够养育我一个人,要是没有这些限制条件,恐怕他们选择的是另一个比我更优秀的兄弟姐妹。也同样是独子的缘故,我能全方位享受母爱父爱,享受依靠我的优秀所带来的一切便利。我开始变得养尊处优,把人类按照学习成绩分为上中下等,分外在意这其中的区别。
一直以来,与我交往的物种都是上等,我很少与那些下等渣滓一起混,除非迫不得已。比如选票的时候,我必须在很短的时间内和那些渣滓们套近乎,讲几句幽默的笑话,活跃一下气氛,这样一来,他们开心了,我便可以顺理成章地得到他们的选票。所以在他们看来,我是一个极其大方之人,任何人只要有难处,我都会出手相助,让他们喜欢我,这就是我早年的手法。
不过时间一长,他们便很容易看清我的真面目,但是已经没用了,因为我已经获得了我想要的东西,剩下的就是与那些渣滓们挥手告别了。几次毕业典礼我都没有任何表情的离场,那些曾经的学习时光对我而言,就好像工具一样用完就扔,没有一丝值得我留恋的地方。
因为我始终向前,不停地奔跑着,为了追上那道吸引我的光,抛弃一切。
但我终究还是回头了,正是在中考结束以后转了一下身。你知道的,爬山最忌讳的就是往下看,结果无一例外是从山的最顶峰跌落到谷底——粉身碎骨。
那个时候我沉迷于写,写网络上玄幻的东西,凭借自己的大脑,创造出自己的虚拟世界。一动笔就是一整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着魔似地沉浸于幻想,尔后一直停不下来。是的,整个高中我都在写东西,度过噩梦式的学校生活后便立马在这些虚幻的东西中寻找安慰,日复一日,现实和虚幻不断在我脑子里交替,越来越分不清了。
我开始彻底堕落,成为一个废人,做各种下等人做的事,让那些火箭班的优等生尽情地嘲弄,渐渐习惯以后,他们给我取了一个称号叫“疯子”,我喜欢这个称号,因为它没人敢接近我,我可以尽情浸泡在自己的幻想乡中腐朽。
二次元、女优、网络、电子游戏,不知不觉,我开始厌恶那道干扰我心灵的光,变得渴望黑暗了。
本以为父亲会就此打骂我,可是他没有,因为那个傻瓜说过会陪我走到深渊的尽头,如果他因为我的堕落而改变对我的态度,那么就证明他是一个见风使舵、利益至上的人,为了他的伪装,他暂时还不敢动我的手。直到有一天我把自己的身体给玩坏了,他硬生生给了我一大巴掌。
我笑道:“呵呵,装不下去了吧,虚伪的家伙。”
“为什么?我哪里亏待你了吗?你要这样折磨我们一家?”父亲的表情十分凝重,他的身上充满了酒味,“你要什么我给你买什么,要吃有吃,要喝有喝,想去哪儿我就带你去哪儿,你是哪里不满意,偏要这么发疯?”
“是啊,我已经疯了,我失眠了这么多天,脑袋已经疼得发麻了,你就放弃我吧!我对你来说已经没有什么利用价值了,要不您和老妈再生一个?”
语音刚了,若不是母亲阻止,他会杀了我。
我想过很多次自杀,整天脑袋昏昏沉沉,身体抽筋,头上像盯着一块石头重得很,一天一天地失眠让我对这个世界充满绝望,每一个夜晚是我最煎熬的时候,我本以为人累了会自然睡着,哪知道我大错特错。越睡不着越兴奋,大脑越调节不过来,到了凌晨两三点,我的脑海还是像放电影一样不停地闪出画面,白天幻想的东西在这一刻全部蹦出,当我连续一个星期睡不着觉以后,我崩溃了。
我瘫倒在地上,闭着眼,像死人一样奄奄一息,我无法想象父母此刻注视我的表情,只听见母亲“哇哇”地哭声。
“天啊,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看看我儿啊!”
母亲跪倒在地,一旁的父亲终于低下了头。
他沉默不语。
我想笑:虚伪的东西,终于装不下去了吧,这就是你培养我的代价,你们就放弃我吧,让我就此消失吧,为何你们把刀具藏得那么深,难道你们不知道最舒服的死法是慢慢放血,血尽而亡吗?
我这人像来怕疼,小时候被那家伙打过很多次,所以不会选择跳楼的,再加上我有鼻炎,呼吸本来不好,上吊这种事很不适合我。我还有胃病,因此不适合什么毒药重金属,如果你说安乐死,那这么容易给予你许可啊。喂!我可不会咬舌自尽啊,那得多疼啊。
可是,我的神经全部麻痹了,浑身难受,心里想到哪个地方,哪个地方就疼痛难忍,索性你们把我解剖了吧,看看我的体内到底中了什么邪。
终于,全家人选择不这么坐以待毙,寻医问药,为我做了一次全方位检查,先是给大脑做CT,然后给骨骼拍X光片,再就是什么肠镜胃镜,眼耳鼻喉镜,全部做了一个遍,然而检查结果就是显示没病。
结论——我是一个神经病。
当我得知这个结论的时候,我已经知道我的下场了,闭上眼的那一刻,我对父亲说:“爸,别送我去精神病院,让我死吧,好吗?”
我本以为父亲会执意把我送往精神病院,但是我错了。
那个男人,那个一直被我敬畏、站在我头顶上的男人,躲在一个默默的角落,流泪了。
我不敢相信我看到的景象,那一刻有一股不知名的力量扣动我早已枯萎的心。我想起了风雪中父亲用电动车搭载我前行的夜晚。靠近他高大而温暖的脊梁,双手紧紧抱住他宽厚的腰,一股奔腾不息的暖流穿越我的心田,浇盖了一整片荒野,冰冻的心融化了,我的泪水也跟着奔涌而出。
“爸!对不起!爸!”
我再次抱住了那个男人,这个时隔多年的拥抱仿佛一下子打破我们父子间的隔阂,我用尽全力保持清醒,不断地喊着“我错了”三个字,父亲摸着我的头,泪水浸湿了我的衣襟。原来我同他的差距并没有什么,甚至我的身高已经超越了他,只有靠近他的时候我才发现,那个在我心中高大威武的父亲早就随着时间的流逝越来越矮小瘦弱了。
我的堕落,并不是让这个男人不能在客人面前吹自己的儿子,而是让他深深地自责。父亲告诉我,我有多少个夜晚失眠在呐喊,他就有多少个不眠之夜。
因为他跟我说过:“我陪你去深渊的尽头。”
“孩子,你看到深渊的尽头了吗?”夜里,父亲像儿时那样陪我睡觉,问我说。
“嗯,原来这就是深渊的尽头啊,爸,谢谢你带我看这么美的风景。”
“咱们是时候该回去了吧,这里可没有光哦。”
“好,就让我带您看看我一直追的光!”
那个寂静的夜晚,依旧是不眠之夜,只不过多了两个人的人影。一个大手勾起一个小手的手指,彼此之间做好最后的约定,他们知道,等待他们的,将是这漫漫人生当中的第一场真正意义上称为“战斗”的磨炼。
只不过这场磨炼的过程异常艰难,以致于我最后的下场还是到了精神病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