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一番苦思冥想之后,我选择在一个夜晚悄悄跳楼。然而跳楼这件事并不是像诸位所想的那样这么简单的,他们那群人为了防止“疯人”们跳楼,特地把病房安置在一楼,我只能找准一个间隙,一层一层地爬楼梯,秘密地闯进一个值班室,找东西敲碎玻璃,从外围进阳台,方才能够实现我这一抱负。
最后我确实完成了这一行动,只不过刚要拿起消防锤砸玻璃的时候,一名女孩“啊”了一声——我吓了一跳。
“你,你是谁?你在这干什么?”我慌乱地问道。
“我,我是谁来着?”
喂喂,搞笑吧,是我问你才对吧,这么大晚上穿着一件单薄的白纱裙,不冷吗?
“哦,对了,我是想来看星星来着,妈妈说星星要去高处看。”
女孩大约十六七岁,和我差不多大,从她雪白的肌肤和瘦弱的身材可以看出她身体不怎样。但是长得倒挺漂亮,小巧的嘴巴和挺拔的鼻梁,外加黑长直的头发,特别是她那双澄亮的眼睛,装满了对这个世界的好奇。
“你叫什么名字?”我又问。
“妈妈说我像一只鸽子,叫我‘鸽子’好了。”
这便是我与鸽子第一次见面,两个迷路的人撞到了一起,莫名其妙地组成拍档。每到这样静谧的夜晚,我和鸽子便在这宽大的天台上一起仰望头顶上的星星。
她总是指着最亮的那一颗问我说:“看!那是我的妈妈!美吗?”
我笑答:“美,和你一样美。”
事后我得知鸽子的母亲很早就去世了,一直是父亲养育着她。本来父女俩过得挺像一回事儿,哪知一天晚上她那一直敬爱的父亲像只发了疯的野兽一般怒不可遏,把家里的东西全砸了个遍。鸽子想要阻止这一切,但对方反而侵犯了她。那厮撕碎了她的衣服,压住她瘦小的身体,任凭鸽子怎样的尖叫和呻吟,暴行随着丑恶一起埋下恶魔的种子。那之后鸽子的精神就异常了,她不再接近任何人,唯一念叨的就是口中的“妈妈”、“妈妈”,每当有人告诉她“你妈妈已经死了”,鸽子就发了疯似地到处跑,跑到某个不知名的角落躲起来,蜷缩着身子不停地发抖。
终于有一天她跑到了这里,便再也出不去了。
鸽子最大的毛病是健忘,动不动就忘掉一些东西,明明是个喜欢乱逛的人,却总是在中途迷路,我每次偷偷带她来天台看星星时都要确保她能安全回去,否则我会被护士长骂。我总是特意地问鸽子说:“呐,你是谁?”
她依旧傻乎乎地摇头,笑道:“不知道,我,我是谁来着?”
鸽子还喜欢叫我哥哥,即使我们年龄相差不大。随着我和鸽子接触的时间越来越长,护士们看见这一幕就会疑惑不解:为什么这个平时喜欢打人的“疯子”会和这么天真的女孩待在一块儿,那个女孩不怕他吗?难道……
没错,我正是要达到这一目的,证明自己的病已经好了,这样一来,他们就会放我出去了吧。
但是我错了,即使我多次有意识地想要证明自己,那个主治医生总会以各种理由拒绝我的出院,什么病根还没彻底铲除、药还没彻底断掉啊、怕有后遗症需要留院观察啦等等之类的荒诞东西。我知道,那家伙的眼睛里只有我父亲口袋里的那几张钞票,他不管你是什么人,反正吸干净就对了。
我无法忍受这一切。
那一天夜色已深,黑色的倒影映像骷髅一样刻在栏杆上一动不动。稍有风声,头顶的鸦群便“咯吱咯吱”乱叫,等到乌云彻底挡住月亮,天空就完全死寂了。此时我的神色异常不安,身怕自己又睡不着。自从做了很多噩梦以后,我的睡眠越来越差,就算在药物的维持下,也仅仅只能睡上个一两个小时,而大部分时间就像现在这样,干望着黑漆漆的枝头以寻找本就看不见的昆虫。
然而就算发现了点什么,隔着着封闭式的窗户,什么也摸不到,于是便放弃了。我多次想要躺下,又多次起身,听着隔壁那些笨蛋们的鼾声,心想做个傻瓜也许真的挺不错,不会有烦恼,不会有争端,不会有失眠。
这群笨蛋之所以产生,一部分是先天,大部分是后天形成。像鸽子这样的不在少数,以前习惯了孤独,长期牵着鸽子的手,久而久之,觉得陪伴也是不错的。
鸽子总会像个小女生那样对我撒娇,还要我当马玩骑马马的游戏,我曾对她许诺:如果有机会,我定带着她到外面的世界看看。
她笑着刮了下我的鼻子:“骗我是红鼻子的小丑!”
我抱起她,对着灿烂的天空,大喊:“骗你是超级无敌大笨蛋!”
然而,我只能强行地当一回超级无敌大笨蛋了,不,请容许我加一个狡诈的红鼻子笨蛋。
那一天我的父母亲自将我接送回家,一回家父亲就立马抱住了我,深情地说道:“对不起!爸爸对不起你!”
我在心里同样深情地说道:“鸽子,哥对不起你。”
父亲又对我说:“儿子,就算全世界都不相信你,我和你妈也一定站在你这边!”
我这样对父亲说:“爸,只要你和妈都相信我,我一定恢复给你们看!”
其实真正想对鸽子说:“就算全世界都不相信我,只要你在我身边,哥就带你看外面的世界!”
我们父子俩冰释前嫌,再一次把酒言欢,重新踏上了伟大的求医之路。只是我和鸽子,再也见不着了,我们将在不同的土地下面望同一片星空。我释放了,但还有蝼蚁从我脚下穿过,顺着它的踪迹可以找到它们的洞穴,你可以随便往那里吐一口唾沫,它们便困死在洞门口,挣扎、迷乱。
我想起那段在疯人院待过的日子,正如这蝼蚁一样,在漆黑的巢穴里不停地打转,转来转去都只是个不会飞的东西,哼,傻瓜们就应该永远在地下苟且,看在你是一条命的份上愿上帝保佑你。那一刻我竟笑了,从那些家伙身上我居然找到了一些值得骄傲的东西。多么可悲的自己啊!
不过,还有更可悲的,以至于我根本来不及悲伤。
有人说就在我居住过的精神病院居然有疯子从阳台跳楼了!我心想是哪个不要命的家伙在大胆尝试我当初的壮举呢?直到我看见那熟悉的白纱裙,那瘦弱的躯体,以及安静的灵魂:
迷路的鸽子啊!
我在双手合十的晚上渴望一双翅膀
飞去南方,南方
尽管再也看不到无名山的高
遥远的鸽子啊!
匆匆忙忙的飞翔只是为了回家
明天太远,今天太短
伪善的人来了又走只顾吃穿
昨天我数到等二十五颗星星
在北京第二十五个秋天的夜晚
收得下过去,也给得了未来
他们在别有用心的生活里翩翩舞蹈
你在我后半生的城市里长生不老
鸽子啊!你再也不需要翅膀
明天冰雪封山的时候我也光着双脚
站在你翻山越岭的尽头正当年少
两千个秘密没人知道
请你在春天到来的时候轻轻歌唱
唱一首关于冬天的歌谣漫漫长长
鸽子啊我在你温暖的路上
在那温暖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