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这是阿娘家的遗传病,外公中年便中风瘫痪,久不下床,活生生拖累着一家老小。一日卧床抽烟时,不慎点燃木床,最终是被活活烧死的。
也听说那火是他故意放的。
也听说那火不是他放的。
看着阿娘一大一小的两边脸,她心里一阵不适,仿佛有什么东西正紧紧扼着脖子。
夹柴的时候,右手随着作祟的内心,甚至不谨慎地抖了两下。
眼跟前,阿娘是真的老了,佝偻的身形,被孤独与疲倦吞噬的视力,发皱的皮肤,与间断的喘息。
都这么老了,还得面对家徒四壁,无米下炊,阿娘也有阿娘的绝望,她只能这么想。
草草用罢晌午,洗碗时才注意到桶里的水是浑的,费劲打开蓄水缸,里头铺着厚厚的竹叶,四壁附满蛞蝓,一看便知多年不曾打扫。
流到缸中的水,透自林子更深处的活泉。山上并不止他们一户人家,过去常为谁家的竹管透大了,导致别家无水可透而吵闹不休,也不知这些年过去,为水源争得脸红脖子粗的那一辈人各已老矣,吵闹可有变少?
洗完缸子,通了烟囱,一身衣裳变得又花又糊,手在补了又补的围裙上背了两下,反倒腻上一层油,正想烧水梳洗时,阿爹回来了。
未进家门,高兴的小调先悠悠哉哉蹿到人跟前。
一照面,已然老矣,两鬓如雪,面如菜色,人干瘦,而且是一种久病似的青筋明显的柴瘦。颊边、手部全没有了肉,晒枯的金色桔子皮一样的肌肤巴在骨头上面,骨骼分明,教人触目惊心,惟独一点,精气神倒是好的。
“小晴!”阿爹高兴地牵起她,用力一握。
那曾是一双十指翻飞、精彩绝伦的手,属于一个技艺高超的篾匠,每天至少能编三个簸箕,做二十把竹刷,那双手庇佑她度过了一个无忧无虑的童年,如今握了上来,却一片冰凉。
她叫了声“阿爹”,不适应他身上的恶酒臭与开口便淌个不歇的口气,微微蹙眉,不自觉地将脸埋下。
“长好了,比原先高,也比原先胖了。”说罢,颤着手,从怀里掏出一把卤花生,用力塞进她手心,旋即步进内屋,倒在床上呼呼大睡。
她解下围裙,泡好围裙,洗干净手,随便拍了拍身上的泥迹,拿起卤花生,独自坐到屋门前,有一口没一口的吃着。
花生有股酸味,还有几粒外壳发糊,明显已经不新鲜了。
这便是老家,老了,困了,累了,颓败且无一用,与回忆既一样又很不一样,惟一教人心安的,是围着屋子的影影绰绰的这些蓝竹,还有它们身上特有的香味。
吃着吃着,吃到一颗烂了的苦花生,收回眺望的目光,翻了翻剩余的另几颗,居然还翻出一颗石头来。
纺车咕噜噜响起,阿娘重拾活计,那声音杂在阿爹震天的呼噜声中,像一条懵懂的小溪直接汇进汪洋大海,固执又不朽。
至今,无人询问,当年的十两银子最后把她带到了哪儿,家主人待她好还是不好,她为何回来,又打算呆多久?
其实这个家早就没有她了,她心知肚明。
阿爹阿娘都忘了,她不吃花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