岸边的麟霜叹了口气,她俯下身凝视我,一字一句说:“忘记昨日你救的人?对方下决心杀你,认输就是此下场。”
昨日奄奄一息的人闪过脑海,伤痕累累奄奄一息,浓郁的血腥让自己心惊。
我垂眼一言不发,麟霜不愧是百兽之王,这山中一静一动都逃不过她的眼睛。
“如果不是你救他,你也不会被云昱发现。”听到她这么说,我撇了撇嘴,咕噜了几个泡泡,接下来要教育我的台词我都帮忙想好了:冲动、心慈手软、没有远见等等等。
可没成想,麟霜下一句是:“好在你救了他,不然你的玄琰师侄可麻烦了。”
“玄琰重伤的?这怎么可能?”此消息令我我从水中坐起,双手抹了抹脸上的水花,对此难以置信。
玄琰素日看起来哪有这么残忍?
她与东陵切磋自己也不是没围观过,虽说也是招招逼人,也没有如此逼命。
如果不是自己及时救治,那黑衣人必死无疑啊。
“人终究与我们不同,兵器相见哪容你手下留情。我们能不依赖刀剑,出招若有反悔至少还可以增减功力,但他们的武学是出招既定结果。”麟霜看出来我的困惑,耐心给我解释。
我听的出神,原来玄琰出招前就定下了那人会濒死。
决定了招式就不能反悔,人界的武学听起来也是十分残酷。
同时我又心存侥幸,还好云昱没有使用刀剑,不然自己小命呜呼;甚至因麟霜所言,燎炏在我心里也开始不比这些兵刃可怕。
“那怎么不收招呢?”我边问边取流水造出一把匕首,手掌有力张弛下,成型的匕首如箭离弦冲向前方裸石,琅琅一声,匕首顺利刺入后便化做水回流入溪。
麟霜望了一眼残留的痕迹,力道比之前更重,看样子还是有些进步。
这次她未开口表扬而是拍了两掌以示鼓励,又继续刚才的话题:“收招可反噬出招者,出招者更加危险。”
麟霜说到这儿顿了顿,拍了拍我的脸,将我的头转过来与她对视:“玄璃,当对方逼命时,全力以赴是最好的决定,不论胜负都应如此,这是对自己与对手的尊重。”
我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麟霜说的有道理,虽然这话与我之前接触到的道德理念有些出入。
玄琰说仁善是浮华人世珍贵的品性,教我日后也要保持初心出淤泥而不染。
今日所闻,生死之际必是以命换命,仁心与善念救不了自己和他人。
于是乎,顺其自然,才是最好的结果?
“听你这么说,我觉得自己不该救他。云昱当时肯定知道是我救的,不感激也就罢了,我也不奢望。可他因金瞳,因为预言想杀我。若我见死不救绕道走,压根不会碰到他。”
“若你见死不救,云昱更有理由弹劾元玉山,你的玄琰师侄还要你师兄都无法奈何燎炏。或许你可以一战,但仅凭现在,你不占据地利与他相对还胜负难说。他从前就是个疯子,现在也好不到哪去。”
麟霜松开手起身回到了岸上,冷冷地打断我,她素来不喜欢我说略有悔意的话,认为事已至此还不如想想当下。
她来回踱步又幽幽说道:“世人皆言金瞳为王,因而他篡位能被拥立;若世间有第二位金瞳,不管你是人是妖,流言蜚语都足以撼动天下。换作是你,能容忍这个变数吗?”
说罢,麟霜仰头直视烈日,无惧刺眼阳光。
撼动的“天下”又岂止是人界,也许自己一开始制造假象,让玄璃留在人界留在元玉山并不是一个最好的决定。
麟霜深明自己是在赌,转世的她能否再一朝凌空,荣耀妖界。
我看着麟霜,想着她说的话,提出了自己的疑惑:“这句预言仅限于人界吗?”
翻来覆去都怪这个预言,简直是万恶之源!
预言辅助云昱篡位成功,又让云昱容不下任何和他类似的人,可日后还出现这样金目的人,岂不是证明这预言有问题?
“妖界素来强者为王,无妖在意。”麟霜又强调了一次妖界崇尚的规则,想来也是,弱肉强食的妖族怎么会因为哪句预言就服气?
我心神不定地摸摸自己的耳鳍,左右偏头,思量麟霜说的这些话,最后竟鬼使神差地反问麟霜:“既然这样,麟霜为何不去幽州,不在妖界称王?呆在人界干嘛呢?难道你不想光复妖族吗?”
“幽州?你想我称王?”麟霜低头看向我,竟冷笑起来,不知是在嘲讽我还是在讥笑其他妖族。
我见麟霜语气骤变,立刻意识到自己乱说话了,还不等自己开口解释,便听麟霜开始滔滔不绝的自述。
“三界战乱后妖族无首,强者为王观念下的厮杀比你想得更加疯狂,而人界趁机凭借魔刀坐收渔翁之利。这口刀本该与玲珑石一同封印,云坤却为私欲,仗着玲珑石可以压制魔刀肆意妄为,他斩杀反对的声音,屠戮你的子民——一切都因你是错信人类!我才是对你赤心耿耿,为何你却不将玲珑石交给我!为何你要偏信小人,因为廉价的人间情爱吗!”
未多思虑的话触及到麟霜心结,我心慌意乱,看着她情绪激动甚至身体开始发抖,已意识到自己犯了大错,急忙开口解释自己不是这个意思。
然而我的解释并没有奏效,反而让她陷入了更加糟糕的状态,麟霜瞳孔放大,怒不可遏中还有深邃的埋怨。
麟霜刺客只觉自己纵身黑暗,脑中回忆频繁闪烁。
铭心刻骨的羁绊,痛彻心扉的离别都让她难以克制。她无法放下,无法割舍五百多年前的一切,不论人还是妖族都背信弃义;史册之外,英雄除名,史册之内,李代桃僵。
愤恨让麟霜迷失,她顿时抬头,身后突现强大风流。麟霜脚下土地也轰然裂开,三千白发带着她的恨意随风涌动,就连山风也要绕道而行。
这般怒气让我身躯一震,本能使我后退两步,直愣愣地看着骤然情绪化的麟霜。
她的眼神中交织着许多情绪,悲伤、悔恨、愤怒,压抑了百年的心结在这一刻爆发。
硝烟四起,情绪逐渐转为满眼杀意,麟霜眼白开始泛起殷红。
我心中大喊不妙,也不再思考怎么用言语劝说她,立刻迎风上前朝她运功。
潺潺流水迅速集结,势为破风,然而麟霜的功力深沉,几次将水流击碎。
见此招不行,当即改为箭雨,哪怕麟霜会情绪失控攻击自己也无妨,只要能让她不沉浸在那些历史里,怎么都好!
这些汗青史册都不记载的历史,为何这般执着!
箭雨披光齐发,成功穿越她的屏障,她的眼前化为缤纷水珠。
就在水纷纷落下之际,她如影而行向我发起攻击。
每一次动作都让她脚边出现尖锐的裂痕,她的兵刃全权在风中,我必须要顶住烈日打起万分精神。
论速度我在麟霜面前毫无胜算,只能暂时先利用流水进行防守,她猛然直面我,眼前的压迫与强烈的功力迅速千斤重。
我左手手臂支撑着汇聚着溪流,右手则手掌面向她布满血红的双眼,企图让她可以恢复心智。
“麟霜,你冷静,那些事情已经过去了,你说要着眼现在,你现在看看我。”我的话没有奏效,麟霜俨然将我当作陌生人,见我顽强抵抗,又凌空而起向我俯冲。
她身边的风已闪现剑刃,急如雷雨,铺天盖地来取我性命。
“当对方逼命时,全力以赴就是最好的决定。”麟霜的话一闪而过,可我……这才说多久,今日就要反目成仇?
我心有不愿,深吸一口气,将双手举过头顶,让全部精力集中:向空气与泥土借来更多的水,承接溪流之力,金龙乍现自我身后低吼,直冲来者。
风中的剑刃磨去龙鳞,但也不影响金龙一往无前,它穿过麟霜,遮蔽日光龙吟响彻半空,又转身直冲麟霜。
麟霜不甘示弱再次发起攻击,却不及金龙迅猛,硕大利爪一张一合,牢牢钳住她的肩膀用力向下俯冲。
龙光射牛斗之墟,眼看麟霜就要砸入地面,龙吟再现,满目凶恶的威严褪去,在麟霜眼中幻化出她执念之人。
这一场景是我所不能预见之景,因每人心结不同,自己的能力则是依照对方内心演化。
我能见到的仅是金龙将麟霜围绕,随之将她完全包裹,让我只能看见一团金光缓缓降落。
此时只有微风拂面,麟霜也没有再有攻击,看样子这招奏效了。
光芒炫目,我绷着的神经稍微放松便倍感疲敝,但我不敢倦怠,而是继续施展术法,希望维持久一些让麟霜真正恢复。
“我的麟霜发起脾气来比我还倔。”
朦胧中,麟霜还未看清眼前,便听到了娓娓动听的声音。
随着视线清晰,麟霜见对方乍现:她遗世独立,身躯散发的光辉让人如沐春风。
麟霜颤动着,睁大了端详对方,生怕自己走神,许久未见的挚友就趁机溜走。
“暮雪,真的是你?”麟霜颤抖地伸出手,因崩溃游走于身边的风也戛然而止。
此刻,麟霜的眼泪渐渐替代了血色,充盈眼眶。
这位被她唤作暮雪的“人”缓缓地点头,暮雪朝她张开了双臂,毫无芥蒂地将麟霜环抱。
麟霜落入拥有暮雪气息的怀中,终于放下心中最后的顾虑,将双手搭在了暮雪后背。
“对不起,放下它们好吗?不要再想当年的事情。麟霜,我一直希望你是自由的百兽之首。”麟霜将头埋在暮雪胸前,听着暮雪呢喃,感觉到额头有水滴啪嗒落下。
依然是暮雪的声音,麟霜贪恋地贴在暮雪胸前,仿佛此刻她还能听见暮雪的心跳。
麟霜咬着嘴唇,闭上了眼,任由泪水在眼眶中打转,鼻腔中却不自觉呼吸繁重。
她仍然记得第一次遇见暮雪,当初还被族人嫌弃的自己被鹰追赶啄击到河岸,恰逢暮雪在此。
对方本想帮扶自己这个弱小,却也是能力不足反被啄伤,尽管如此她还是边哭边让水珠不停地还击。
最后鹰放弃了这种打闹,盘旋离去,暮雪见其飞走才忍不住嚎啕大哭,嚷嚷着:“怎么一只普通的鹰都比我厉害。”
“既然这么怕疼,帮什么,还以为你多厉害呢。”麟霜于心不忍,但又不知道如何安慰,便在岸上与她聊天。
“你不也是吗?好歹我们二打一。没事,我们再过一百年就厉害了,还怕这些?”
紧接着,初见记忆辗转,麟霜亲临暮雪登峰造极傲视群雄的时刻。
那一日,万丈光芒自暮雪发出,乘风呼啸,天地震撼。
众妖皆赞叹这荣耀华光,唯有麟霜在她的威风下流泪,她眼前看到却是暮雪饱经磨难斩筋断骨才成为唯一登顶。
你所作的一切,皆是希望三界平息动乱,魔界不再让两界森森白骨。
你以一己之力让传说成为现实,然玉龙飞舞无踪迹。
麟霜的回忆浅尝辄止,她不愿意再想起最后一面,此刻麟霜明白眼前暮雪是自己的幻觉,真实存在的暮雪五百多年前已经从这里消失了。
身寄虚空如过客,心将生灭是浮云。
“百年前你说雪上梅开入眼来,霜雪相辅相成,我定帮你了却心愿。”麟霜感应到了暮雪即将离去。
她也松开了手,身子往后倾斜,仔细看着要随光流逝的暮雪。
已经过去了五百六十年,今日再见,自己的暮雪还是如若初见,明媚善睐,月色溶溶。
“最后再陪我猜个字谜吧:断桥残雪入眼前。”麟霜一字一板,视线已不如语句清晰,泪水模糊眼前的一切。
终于麟霜按耐不住这些眼泪,它们夺眶而出,颗颗泪珠如尘埃在微光中闪烁又消散。
哪怕是幻象,她依然心存贪恋,暮雪能与她回答。
暮雪拈花一笑,眼波流转:“依然是你,霜。”
语毕,风萧萧,暮雪乘风离去。
麟霜长舒一口气,用力阻止泫然流涕,伸出自己的手臂,朝暮雪消失的地方声嘶力竭:“暮雪!”
光芒褪去,映入眼帘的是玄璃。
“你好啦?”不等麟霜开口,我放下双手,转过身,面对目前的麟霜我有些尴尬。
这是我第一次见麟霜失态,好像她见到了心爱的故人,最后她喊出的名字令我陌生又熟悉。
麟霜看着玄璃背影,眼中闪过一丝感谢,但仍用冷冷地语气道谢,随后越溪离开。
我听到动静立刻跌跌撞撞地跟到溪流,冲她消失的方向喊道:“麟霜我会努力修行的!你要是不在了,谁看我呼风唤雨!”
声音在树木间穿越,跳跃在树叶上,而刚刚还在说努力的我,已经支撑不住体力倒在了水中。
兰庭阁内,氛围肃穆,纵使窗外槐花依旧,师徒二人皆无心欣赏。
玄尹听完玄琰的描述,眉头紧锁,良久未言。
他看着庭院内玄璃亲手栽下的槐花树,往事历历在目,与玄璃生活十载,若云昱没有谎言,那玄璃还是有些小心思的。
就算有,玄尹依然认为玄璃这孩子本性纯良,不会居心叵测。
云昱也非等闲之辈,他与玄琰说的话中定真假参半;而今情况,山中有这样妙手回春之人是真,玄琰自创的剑风鹤唳他见识过威力,此招连自己都要小心应付——不愧是自己得意门生,想到此,背对玄琰的玄尹忍俊不禁。
玄尹面对窗外景色,语气平和地问到:“玄琰,换做你是掌门,面对云昱的说辞你会如何做呢?”
“只承认所见之事,再寻一位可靠的弟子称式微是该人所救。”玄琰不加思索,直言不讳,从云昱那儿离开时她心中便是这么打算的。
“依你所见,哪位弟子可靠呢?”面对玄尹的追问,玄琰哑口无言,若自己是掌门最为可靠的一定是自己的入门弟子。
眼下打伤式微的是自己,从“可靠”角度筛选,东陵最为合适。
东陵医术甚微,医理略懂,刀剑外伤可医……式微的伤,一是依靠伤者自身体格优秀及时封住止血点,二是迅速寻医上药。
从昨日他倔强离去,她以为第一点式微做到了,山路崎岖,式微回去禀命途中依然有性命之忧。
“云昱冷漠,找到可靠弟子交差,他定会让在场一人濒死,再命该弟子救治。”清风拂过,槐花又零零飞入,这山中除开玄璃偶有其他妖族,他与玄琰也是能察觉到,这些妖族不过是修为平平,连人言也做不到,怎会有此能力。
“也许此事真是玄璃所为呢?”这句话玄琰有些迟疑,她看着转身的师父,踌躇片刻默默点头。
“可她看起来不像是……”玄琰想要替玄璃辩解,只见师父冲她摆了摆手,师徒二人缄默无语,他们心中依然有了答案。
“平日的医术根本没见她好好读过。”玄琰不禁喃喃自语,她转身想去后山,玄尹看穿了她的心思,立刻闪到她跟前将其拦下。
“毕竟是妖,算算也是女孩子有心思的年纪了,唉,这个师妹不比我的徒弟好带。此事我去处理,你照例巡视结界,不要让云昱靠近即可。”
玄尹宽慰了玄琰几句后便差遣她离开兰庭阁,方才二人未提及的是,玄尹一直怀疑山中还存在更强大的妖族。
但所有的结界障雾都不曾有异常,让他也是无法证实——包括玄琰提到玄璃突飞猛进,让他这几日更加怀疑这点。
十年前,他回元玉山,途径西山入口,他记得很清楚那时西山万籁俱寂只有飞鸟走兽,什么血腥血迹也没有;结果师尊却在西山半路的瀑布下发现了玄璃,当时他心中诧异,立即到场查勘:林中确实也有零散的妖族血迹和脚印,但他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甚至还建议师尊不要冒险留下这个孩子。
玄尹再次仔细回想,发现了当时遗漏的细节,他记起了说那句话时,感觉到附近有充满杀意的锐利目光。
玄尹还记得,师尊当时听完自己的建议后态度变得十分严肃,并用不可抗拒言辞对自己交代:“这话以后不要说了,这孩子日后就是你的师妹。为师知晓你的担忧,当初的三界之乱,我应是唯一经历过还苟活至今的人。玄尹,为师有有话要对你说。”
师尊说到这时,凑近了自己的耳畔,用极其微弱的声音告知了当年的真相。
就在玄尹错愕之际,师尊已抱着那个半妖,对着朗朗明月为她取名玄璃,意在虚空无所出,仿佛似琉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