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足足?”
“正是,小人微贱,不敢唤大人名姓。”
“知道了。”东璜岚翻了翻白眼,百里足足在这些人心里地位崇高,简直堪比辰阳宗主在教徒中的影响力了。
衣食父母,真是不亚于父母啊。
从徐家村到樊城,不过半日的马程,再加上所骑行的都是些日行千里的宝驹,两人没费什么功夫便到了樊城。
四年前,从临安逃往南唐的时候,东璜岚一行也曾途径此处。
那时的樊城还只是个边陲小城,短短四年间,得益于舅舅任相后主张的通商自由,南唐和雍州之间的商贸翻了何止十倍,樊城这样的地域枢纽变化之大令人叹为观止。
前脚刚跨进酒楼的门槛,东璜岚便瞧见易安熟悉的身影走进了二楼的雅间。
既然来者有先后,她只好跟着上了楼,在门口的栏杆上靠着小憩。
顶着日头赶路让她有些昏昏欲睡,但是无奈五感太好,雅间内的声音仍旧一字不差地落入耳中。
“大人,事情都办好了。”恭敬地垂首站在百里足足身边,低声道,“方才接到消息,百里老爷买的五十名婢子已经到了樊城,现在押运的商会却忽然抬价,来信请大人出面调解。”
“五十名婢子?”百里足足皱起眉头,易安口中的百里老爷正是他的父亲百里楚怀,“老东西又帮那群雍州的混蛋买瑶女,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我不帮,让他自己想办法!”
樊城隶属雍州,老东西自己的地盘还要求助于他,黄金渠这两年果真是大不如前了。
“百里老爷原话是说眼下瑶国在闹时疫,他也是帮那些可怜人,他还说……”易安顿了顿,将头埋得更低了,“大人的表妹也在其中,夫人若是还在……”
“混蛋!老东西还敢提我娘!”百里足足额上青筋暴起,下颚咬得钝响。
瑶国女子妖娆婉约,国风又重男轻女,以致每年都有数不清的瑶女被卖到各国为奴。
瑶国的男人们却肆意挥洒着这些交易所带来的巨大财富,纸醉金迷,不思进取,国力一日不如一日。
他的娘亲,身为瑶国公主,也没能幸免。
当年因为美貌被百里楚怀看中,无奈远嫁雍州,再多的陪嫁也改变不了她瑶女的卑微身份,最后郁郁而终。
“他说是表妹就是啊,我都没见过,鬼知道他是不是胡诌个借口,就为了唬我去帮他收拾烂摊子。”百里足足手里的扇子啪得一声敲在桌上。
不过,说是这么说。小的时候,娘亲的确也曾提起过自己在瑶国时,有位亲近的舅母,为了给夫君生个儿子难产死去了,膝下留有一个孤苦无依的女儿。
老东西!
算准了他没办法撒手不管。
无论是不是他的表妹,瑶女到了雍州,能进大家氏族安稳做个婢子已经是最好的结局,若是被坑入那些禽兽的府宅,只怕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东璜岚本来不想听墙角,但无奈感知力实在难以收敛,听了一半再想跑就更过分了。
她知道,百里足足话说的再狠,也是做不到真的袖手旁观的。
易安得了令,从屋里走了出来,正好撞上正一副了然之色啧啧叹气的东璜岚。
先是一愣,他的应变极好,马上回过神躬身行礼道,“岚小姐,大人在屋里等你。”
“易公子辛苦了。”
“不敢当,岚小姐叫我易安就好。”
说完,屋里传来百里足足不耐的轻咳,易安马上心领神会,一溜烟地走开了。
“岚儿。”见到东璜岚,百里足足一脸兴高采烈,金眸清亮,笑意融融。
“行商令还好用吧,今天这么晒怎么也不带个笠帽遮遮阳。”他左看右看,对这没有自己陪护的一路安排吹毛求疵。
还好易安已经跑路了,不然这时候正好背锅。
“我没事,晒晒太阳挺舒服的。”东璜岚才不是那些待字闺中的娇弱女子,刚好口渴了,便也不客气,自己斟上一大碗的凉茶,咕嘟咕嘟喝了干净。
“怎么渴成这样。”百里足足皱眉恼道。
“正常的,到底进了雍州,路上不敢停,直奔樊城跑。”吐吐舌头,东璜岚鼻尖上冒了汗,微润的细小水珠晶莹剔透。
君夫人没追上,她心里肯定是着急的。
刚好先前她委托自己去办的事情已经办好了,回南唐这一路还是自己亲自护送才好。
“那些匪徒在雍州定是有人接应,只怕是追不上了。”带着抱歉,他叹息一般轻声说道。错过这一次机会,再想要拦截下君夫人,难如登天。
“想必,欧阳朔也是这么认为的。”东璜岚擦擦鼻尖的汗道,“所以,此去阳城反而出乎他们的意料,或许能碰上防范松弛的时机。”
“你要去阳城?!不行,太危险了。”百里足足闻言皱眉。
这些年,在辰阳宗的宣导下,雍州法度更为严苛了,没有通行令牌,别说住店,就连行路都寸步难行。
更何况他已经想好了,送东璜岚回到南唐,他便会亲自去向自家的老东西负荆请罪,千金作赌,软硬皆施,总能想到办法逼迫大将军府放人。
“云岚商会常年在阳城有买卖交易,带个人进去应该不难吧。”东璜岚撇撇嘴,她能提出这个方案,自然是想过可行性的。
“岚妹,行商很苦的,商人们虽然表面风光,但在雍州仍然没有地位,不说氏族,就是个落魄书生都能随意打骂。”百里足足连连摇头,“而且别看行商令能出入雍州城门,但到了阳城却最是没用,很多地方都无法出入自由。”
他自己也就罢了,一想到岚妹也要受那些毁誉冷眼,百里足足满心拒绝。
“我听说,每年雍州的王宫贵胄都会从南唐购买姿色尚佳的婢子美妾,混在这些人中,出入阳城应该问题不大。”东璜岚循循诱导道。
“那怎么行!”百里足足整个人都跳了起来,什么婢子美妾,说得好听,还不都是那帮人的玩物罢了。
一想到一双双肮脏油腻的眼睛要在东璜岚的身上打量审视,说不定臭猪手还要捏上几把,百里足足几乎汗毛倒立,金色的眼瞳里要喷出火来。
“欧阳朔是辰阳宗的信徒,对吧?”东璜岚解释道,“按照辰阳教宗,婢子是泥,与大将军云泥之别,欧阳朔心心念念想要为辰阳宗主江雨综重用,又怎会屈身为难我一个婢子。”
“而且,你爹不是和辰阳宗走的近?他送的婢子,应该没人会怀疑吧。”
“你……”百里足足看看房门,又看看东璜岚,他们方才说话声音压得低,房门的隔音也很好,怎么也不应该还被听了去才是。
“我不小心听见的。”东璜岚无辜地摊摊手,软了软声音道。
百里足足挠挠满脑袋无意乖顺的头发,虽然万般不愿意,又的确不得不承认,假扮成敬献给欧阳朔的婢子的确是一个出其不意的方法。
东璜岚性子要强,硬要她回南唐只怕适得其反。
但是,找到了君夫人的下落,又如何能将她从重重把守的将军府里救出来呢。
“既然二婶传讯给舅舅,希望能将她和娘一起救出来,我想她不会全无准备的。而且我也很想知道她口中的,欧阳朔的秘密是什么。”
东璜岚心意已决。
就算那将军府是龙潭虎穴,她也要闯上一闯。
“好吧。”百里足足几乎是刚说出口就后悔了,但是看着星星点点的希望从东璜岚的眼里亮起,他又于心不忍,“但是,你要答应,到了阳城要听我的安排。”
“好。”东璜岚一口答应。
既然是要请百里足足出面将她安差进瑶女之中,当然是要乖乖听话的。
东璜岚信心满满地等着百里足足牵线搭桥,让她见一见美名远播的瑶女。
然而,当真的和那位传说中百里足足的表妹面对着坐在一个屋里时,东璜岚对自己的计划产生了严重的怀疑。
只见百里表妹聘聘婷婷地坐在椅上,同样是坐着,她却宛如一朵娇弱的鸢尾,盈盈一水间,默默不得语。
以前只是听说瑶女柔若无骨,呵气如兰,但见到真人,还是忍不住为她们那天生的温情所折服,柔柔地一颦一笑足断人肠。
这要怎么假扮!
东璜岚开始觉得百里足足之所以会答应这个计划,就是因为从一开始便知道她会自己放弃。
“瑶女善琴,舞,书,画,虽然造诣不过小成境,但是胜在灵动清丽,瑶风别致,在雍州也是独树一帜的。”百里足足摇着他新制的一把金丝钩琳琅坠的紫竹扇,整个人舒服地窝在角落里的一张八脚躺椅中。
什么叫不过小成境!
东璜岚深吸一口气,这难度,还不如要她重新投胎算了。
“不过,你这次只是短时间假扮婢子,并不需要全会,形态神情有八分像就可以蒙混过关了。”百里足足躺得舒服,半闭的眼里金色的眸子难得地安静着,“书画琴舞嘛,作为婢子也不会有人考究你的才学,只需能鉴赏评断。”
“早说嘛。”东璜岚瘪瘪嘴,差点以为四艺都要小成境才可以当婢子。
“时不待人,我也只能帮你拖延三天的时间。”百里足足半眯着眼笑起来,少女灵动的神情实在生动可爱,真想捏一捏她粉嘟嘟的小脸。
“这三天,就麻烦半夏姑娘了。”他说着向端坐在旁的表妹隔着空气,揖了揖手。
“表哥言重了,这有什么麻烦的呢,此番劳烦表哥搭救,半夏还未替大家谢过表哥。”半夏姑娘起身回礼,举止娟娟静美,瑶音软语温柔似水。
东璜岚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在心里默默将她的话模仿了一遍。
瑶音最难的,是那婉转的音调,犹如九曲连转的溪流一般。
“举手之劳,表妹不必挂怀。”百里足足摇摇扇子,目光始终落在东璜岚的身上,瑶女静淑之美全然无法吸引他的注意。
他随手扔了枚马**到嘴里,咬得汁水四溅,好整以暇地将自己又靠得舒服了些。
半夏长如鸦羽的眼睫始终半垂着,似乎在百里足足面前,她始终是不配与其平视的奴。
“他不吃人的,你不用这么拘谨。”东璜岚挨下身子,对上半夏乌黑的眼眸。
“不,表哥是大人,不可无礼。”半夏摇摇头,仍旧垂眸。
“这里不是瑶国,他也不是什么大人。”
“岚儿说的对,这里不是瑶国,在这里男人和女子享用同等的权利。”百里足足坐起身,合上手里的紫竹扇,正色道,“你要学习重新看待自己,否则,你的人生不会比我娘的好过,你若自认低人一等,那么也没有人会高看你一眼。”
“在表哥眼中,或许半夏只是固守旧俗的人,但在半夏看来,这样尊卑有序,才是安稳长久之计。”半夏温柔地笑起来,仿佛他们那样平视而语地交谈才是坏了规矩,“而且姨母身为正妻相夫教子,贤名远播,并无不妥。”
东璜岚和百里足足相视一眼,都是一脸无奈。
要改变一个人根深蒂固的想法,非一日之功啊。
现在她开始理解为什么雍州的名绅贵族都对瑶女趋之若鹜了。如此逆来顺受的性子,娇柔娴静的美态,不正是中了那群臭男人的下怀吗。
在百里足足包下了樊城最华贵的酒楼,这里的几天,东璜岚算是见识到了什么叫做有钱能使鬼推磨。
不仅每日一起床就有丰盛的早餐放到了门口,珍馐海味层出不穷,姑娘们的洗漱用水也极为讲究,也不知加了什么用料,洗完脸又白又滑的。
秦木一早就出了门,说是要去见个什么人。
哼,他在樊城难道有什么旧识?不会是四年前骗得他去卖艺献舞的那个老鸨吧。
“岚姑娘,你有在听吗?”半夏伸出手,轻轻地拉了拉东璜岚的衣袖。
“啊。”走神的东璜岚恍惚地回过头,糟了,方才说到哪里了?是画叶时的笔锋走向,还是点花蕊时的银钩巧力?
瞎蒙一个吧。
”我在听的,要用手腕的力量挥出去。”
噗嗤,半夏掩嘴笑出了声,”方才已经说到鸟羽的细丝了呢,这挥出去可就坏了。”
半夏笑起来美得毫无棱角,就像新生的小鹿,带着三分的羞怯。
“你笑起来真好看啊。”企图蒙混过关失败,东璜岚不好意思地打岔道,“若是你多笑笑,得迷了多少男人去。”
“我娘说,女子美貌,能让自己心悦之人喜之爱之足矣,多一分是麻烦,少一分是遗憾。”半夏讲起道理来一板一眼,倒是和君臣泽颇有几分相似。
东璜岚对这样的大道理向来嗤之以鼻,美貌给自己看的,每日瞅瞅铜镜里清爽的自己多快活上一些罢了,别人喜不喜欢有什么重要的。
“姐姐有心悦的人么?”
“唔。”半夏垂下眼睫,低低地应了一声,一抹红霞惹了双鬓香腮雪。
哇,还真的有心上人啊。
东璜岚好奇心大起,“是谁啊,瑶国人吗?”
半夏的脸更红了,连耳朵尖都染上了霞光。
“诶,那不如你们私奔吧,这里有我们帮你掩护,天下之大哪里不能安身立命。”
事不宜迟,现在瑶女都还在酒楼里,少一个人还能糊弄过去。
“不要。”半夏却急了,捏住东璜岚的裙角。
“为什么不要?你知不知道一旦你真的入了府成了别人的婢子,再想说亲可就难了,一切但凭主家做主的。”
“不要,我是莲花台钦点的,我要是丢了,会有很多人受到牵连。”半夏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但语气却坚定如磐石。
乌黑的小鹿眼里,复杂的情绪隐隐作痛。
“姐姐身在瑶国,莲花台的人又没见过你,怎么会钦点要你去侍奉?”
半夏没有说话。
东璜岚心下了然,这自然是将她买入雍州的百里楚怀的主意。
最好的姑娘,献给最有权势的人。
雍州的贵族大权独揽,百姓命贱如草,更不用说这些从异国买来的“玩物”了。
东璜岚坐在床塌上,额角抵着漆痕斑驳的窗棱,眼神落进樊城茫茫烟雨里。
樊城不比临安秀美,沉闷的市井气氛,浮躁不安的过往路人,似乎整个城都笼罩在阴云密布的焦虑中。
她记得这个地方。
四年前,笙哥哥就是在这里被冤枉盗窃,因为司法混乱,酷吏滥用私刑,丢了性命。
东璜岚从怀里摸出那柄木梳,神情复杂地摩挲着光滑的梳齿。
这时,酒楼下,忽然有个垂髻稚子从娘亲的手边挣脱,瞧见行路的高头大马开心地捡了片菜叶想去饲喂。
马上的人粗眉一横,手里的马鞭便朝着满脸笑容的稚子身上甩去。
那马鞭足有手臂粗细,铁皮韧劲十足,这一鞭子下去皮糙肉厚的壮汉也少不了皮开肉绽。
东璜岚来不及多想,前身已经探出了酒楼,下一秒就准备飞身跃下。
却见马鞭尚未落下,忽然就在半空中断成了两截,连带着那人一侧的鬓发,在惊愕中落到了地上。
“见鬼,邪了门了。”人影都没看见,自己的辫子和鬓发竟然寸断,那人心知这只是警示自己,若是再作停留只怕下一个掉的就是自己的脑袋了。
于是那人狠狠地瞪了马腿边恍然无知的稚子一眼,双腿一夹马腹,仓皇而去。
街上来往的人群什么也没能看清,奇怪地互相唠叨了几句,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只有悬在半空的东璜岚,捕捉到了那抹身法诡谲的身影是如何将手里的剑掷出,再高高跃起,足尖点在屋檐瓦砾上,剑落到一半时人已经到了街的另一侧,稳稳地将剑收入到鞘中。
一气呵成,全无破绽。
天下能做到的人不出五指之术,这会儿在樊城的,就只有秦木了。
秦氏影舞术果然登峰造极,只可惜,这样一群人却屈居东璜氏之下,隐没长安岭之中,知道他们的人寥寥无几。
但是!
这个时辰才回来,一整个下午,也不知道他是去见什么旧识了。
“岚小姐。”秦木步入房里时,东璜岚没有回头,正在生闷气。
“怎么了?”秦木手里提着个木匣,疑惑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东璜岚很想憋住,但是鼻尖一动,闻到了熟悉的香味。是酱肘子!
她忍不住转过身,一眼就看到了秦木手里的木匣。
“礼物。”秦木忍俊不禁,看她的样子真是只小馋猫。
“哇,你去了那么久就是为了买这个?”东璜岚三步并作两步,刚才生闷气什么的已经全数抛在了脑后。
揭开食盒的盖子,肉香夹杂着卤汁的醇厚扑面而来,让人食指大动。
秦木看着她开心的样子,觉得这一下午的忙碌都是值得的。
夕曛最后的那抹暗金色的霞彩落在他的脸上,爱不释手地将那秀美得如精雕细琢般完美的轮廓描得细腻动人。
说来不巧。
今天的酱肘子因为老师傅请假回了家暂停售卖。他不善言辞,只能凭借多年的追踪学识,硬是通过蛛丝马迹找到了那位老师傅的家里。
这才得知,老师傅的孩子腹泻不止,一家人正焦头烂额没有办法。
为了能让老师傅放宽心做肘子,他跑了十几家医馆,却被告知最近城里腹泻的人多,大夫都被请走了。好一番折腾,最后还是四年前医治东璜岚的那位老大夫愿意帮忙,于是他背着老大夫跑了半个城送去给孩子看病,再跑半个城将老大夫送回到家里。
临近黄昏时,老师傅感念他的帮忙,这才没有让他空手而归。
四年前,是他无能,连这样一份肘子都不能满足她。
四年后,说什么,都要补偿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