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前辈,你怎么来了?”夏泽转过身说道。
孟灯舟望向门外,有两个小脑袋悄咪咪扒在门上,向里边看。
“夏泽,我要走了。”孟灯舟压低着嗓音。
夏泽顿时瞳孔巨震,退后了两步:“孟前辈,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孟灯舟淡然一笑,眼眸里看不出半点哀伤,而是满满的释然,修长的手指指了指心口:“生老病死,天命所归,况且早在我出门远游后不久就死了。还得感谢你用神格将我那残存金身内的神魂点亮,让我得以在弥留之际,了却一桩夙愿。”
少年低下头,沉默不语,待他冲心抬起头,眼神中透露着一股愤怒:“孟前辈,究竟是何人在你的金身上摆下了如此歹毒的符咒,我日后一定......”
孟灯舟抬起手,示意夏泽不必再说下去了。
他凝望天际,像是在回首往事,满面春风,又像是有些遗憾:“孰是孰非,已经不重要了,想来也觉得好笑,年少时只知山高水长,走马观花,练剑读书,无比惬意。从那么远的龙胜洲,到了那么远的缥缈洲,斩了一头饿虎,杀了一只蛟龙,便客死异乡了。可惜不能再看看龙胜洲故乡田垄,陌上花开如旧否?”
夏泽黯然神伤道:“那......孟前辈,你要走,陈洞幽和陈坛静,都知道了?”
孟灯舟点了点头:“瞒不住的,与其让这两个小家伙天天在这守着我,不如早些告诉他们,兴许他们难过十天半个月,就忘记了呢。”
他声音有些颤抖,不用转过身去看都知道,此刻那两个小家伙,已经蹲在了角落,捂着嘴巴哭成了泪人。
要知道他俩为了他一个承诺,一等就是好些年啊。
“走,上别处说去。”孟灯舟牵起夏泽的衣袖,移步别处。
城隍爷孟灯舟一直宽慰着夏泽,让他放宽心,神灵寂灭,是好事,不必为此伤感。可夏泽怎能不难过,一个那么好的城隍爷,甚至都不是缥缈州人氏,生前做尽好事,为民除害,死后庇佑一方百姓,就这样还不得善终。
孟灯舟背着手,缓缓说道:“其实在大战落幕后,大齐朝廷就给我传了一封书信,只要我愿意继续任职城隍,是没问题的,他们会每年拖人送来一柱延年香,这柱延年香可以大大裨益我腐朽的金身,相当于是往我那只没了灯油的碗里添油,但是被我婉拒了。”
夏泽满头雾水,惊道:“前辈,这是为何?能够在这世上活下去,陪着那两个小家伙,不是挺好的吗?”
孟灯舟摇着头笑道:“我夜观天象,大齐国主估计命不久矣,到时候与之相邻的大周王朝,定会接机发动一场大战。这延年香将至不菲,何其劳民伤财,我余下那点残魂,能够做的事太少太少,两国交战,必将生灵涂炭,导致百姓流离失所,这是我不愿见到的。因此早些解脱,未尝不是件好事呢。”
夏泽微微一怔,点了点头。孟灯舟继续说道:“书信之中,还提了一件事。若是我不愿继续在此任职城隍,大齐朝廷便会让一位新的城隍,来此任职,而我金身不必搬出城隍庙,仍旧受百姓香火。”
夏泽猛地停住脚步,攥紧了拳头。这叫什么事?孟前辈劳心劳力阻止了这场灭顶之灾,现如今你大齐非但不感恩戴德,还胆敢提出条件?这不就是暗戳戳的在下逐客令吗?
夏泽有些惋惜自己剑术不够高了,不然就可以像吕纯阳一样,顷刻间跨越千里,到那大齐皇宫,好好讲讲道理。
孟灯舟看出少年心事,伸出手在夏泽背上拍了拍,笑道:“少年郎,倒也不必为此大动肝火。我早就了解过了,接替我任职城隍的那位,是个在战场上奋勇杀敌的将军,人好着哩,相信这是宿夜城百姓之福啊。”
夏泽点点头,不解道:“前辈来这找我,想必不止是为了说这件事吧?”孟灯舟显得有些犹豫,然后说道:“夏泽小友,我确实有事要拜托你,就是有些难以启齿。”
“前辈但说无妨。”
孟灯舟叹了口气:“我倒是轻松,说走就走了,可是这两个孩子就此孤苦无依了。新来的城隍人虽然不错,可架不住我在那两个孩子的心中,分量太重,洞幽那个臭脾气,恐怕一定会和他起冲突的,因此我这几日早已将自己的那做金身,分为两截,悄悄炼作他二人的身躯,日后他们便与常人无异,可以过平常人的小日子,也能练拳炼气。”
夏泽心中已然明了。
“我想......让那两个孩子认夏泽小友你为主,日后为你端茶倒水,忙前忙后,只求夏泽你能给他们一个栖身之所。”
孟灯舟观察着夏泽的神情,像是怕夏泽有些为难,赶忙说道,“我不会让夏泽小友你白忙活,我有一柄品质不俗的饱风剑,还有我孟氏一脉,家传的剑法......”
这一次轮到夏泽伸出手打断他的话,孟灯舟有些慌张,却不料夏泽蓦然笑道:“城隍爷把我夏泽当什么人了,即是城隍爷所托,我夏泽不惧万难,一定做到。”
孟灯舟微微一愣,双眼通红,然后欣慰一笑,拢袖拱手,对着夏泽缓缓一拜。孟灯舟将一本剑谱和那把饱风剑,塞入夏泽手中,笑道:“这剑谱和饱风剑,你且收着,我既然已经时日无多,便不可让这柄饱风剑因我蒙尘,我心中还有一点小小私心。
我年幼时便对吕祖心生钦佩,只是无缘相见,此前吕祖赠你剑鼎剑诀,今日我孟灯舟便将这家传剑法赠予你,有朝一日,万望夏泽小友,能用这柄饱风剑,威名响彻整个九州。”
夏泽只得接过,然后对着那位城隍爷,毕恭毕敬行了个礼。
紧接着,那位城隍老爷,像是要趁着残存于世的最后那点时光,一吐胸中不快和万丈豪气:“我龙胜洲,剑仙多如牛毛,剑法之浩瀚无穷,可开山,可断江,可降妖除魔!此生未能一战,若有来世,一定亲自领教吕祖剑术!”
天地之间,骤然响彻一道洪钟般的声响,正是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吕纯阳发话了。
“我等你,最多两百年,到时候可不能不来。”
此言过后,天地重归寂静。
而那位城隍爷孟灯舟,脸上全是畅然笑意,连连点头,然后身上开始绽放出点点星光,显然是这位城隍爷的生命,走到了尽头。
门外的那两个小家伙再也无法等待,扑进那位像是读书人又像是剑客的男人怀中,嚎啕大哭。
一如他们不久之前才刚刚重逢那样,短短一个月就又要离别了,而这次离别,不知是否还有再会的机会。
夏泽向着孟灯走拱了拱手,孟灯舟报以一笑。
最后那位城隍老爷,彻底消散,回归天际,唯有两个哭成泪人的孩子站在原地。
夏泽走到他们跟前,用那块手帕,将他们脸上的泪花擦干。
陈洞幽手歪着脑袋,躲开夏泽的手,哭道:“城隍老爷说让我们认你为主,我们听话,但是城隍老爷剩下的这块金身残片,我们不能给你,这是城隍老爷的遗物,我们要把它带回龙胜洲城隍老爷家。”
夏泽笑着点点头:“那是自然。”
陈坛静转眼间又哭成了泪人,拉着夏泽一片衣角哭道:“夏泽,你能不能带我们去龙胜洲,听闻那里好远,还隔着茫茫大海,有好多可怕的怪物。”
陈洞幽倔强的擦去眼泪,观察着夏泽的神色,他天生就不是说软话的人,所以有些话,还是陈坛静来说会好些。
夏泽笑笑,答应道:“好,我会带你们去龙胜洲,让城隍老爷重归故里。”
两个小家伙对视一眼,大喜过望。
“你是说真的?”陈洞幽像是生怕夏泽只是随口一答应,急切的问道。
夏泽点了点头。“那我们什么时候走?我们现在就出发吧。”他不由得抓紧了夏泽的手。
夏泽面露难色:“现在恐怕不行,我手头还有些要紧事要处理,等到这件事处理完,我就带你们乘船去往龙胜洲。”
眼见两个娃娃眼神里的光芒逐渐黯淡下来,夏泽伸出手,要和他们二人拉勾。
“拉勾?”陈坛静哭道。
“嗯。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骗人就是小狗。”
不知不觉间,陈洞幽的那根手指也拉了过来,三人手指勾在一起,起誓。
陈洞幽沉声说道:“夏泽,我们要回城隍庙收拾东西,到时候就和你起一走。”
“啪!”陈坛静一巴掌拍在陈洞幽后脑勺,哭红双眼的小女孩抽了抽鼻子,“放尊重些,要叫公子。”
陈洞幽翻了个白眼,揉着脑袋。夏泽摆摆手说道:“叫什么都可以,直接喊我名字就行了,不必如此拘束。”
陈坛静不依不饶,据理力争道:“可是公子,只有我叫你公子,那样我会很吃亏诶。”
陈洞幽忍不住又翻了个白眼,骂道:“看来你也不是那么乐意叫公子嘛......”
陈坛静恼羞成怒,伸手又是一巴掌。陈洞幽最终还是屈服于淫威之下,苦着脸:“公子,我们先回城隍庙收拾东西......”
夏泽哭笑不得:“好,慢点走,不着急......”
走出了院外,迎面走来一位锦衣少年,牵着一头枣红马。陈洞幽、陈坛静二人行色匆匆,与那少年擦肩而过。
夏泽却停住了脚步,负手而立。
对面那个锦衣少年窃笑道:“夏公子不必这般紧张,且将藏在袖子中的那两枚大杀器收一收,吓得我说话都不利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