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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4上 浑浑沌沌白发人神游 闹闹哄哄黑发人归位

犹记得第一次来这里的欣喜,犹记得在这里拥有一家铺子时的荣耀,犹记得在这里月入数万的繁忙……这些年人来人往、开张转让,海吉星市场被外面的各路平价小超市、各种网络平台挤对得繁华不再,市场黄金地段的大铺子几乎一两年换一次卖家。他不是不知大势已去,只是不知自己依然心心念念守在这里是为了什么。

钟理继续走继续逛,继续寻找当年自己在这里留下的笑和狂。时光匆匆,匆匆改变了他,曾经的不可一世没有放过现在的失败颓废,他早已笑不出来亦怒不出来,一切与己无关一切皆听不进去,他像个气球一样,装满了这些年被自己强塞进来的攀比、傲慢、怨念、报复、不平、迷茫、恐慌……如今,他像散气一样努力想要散掉自己灵魂气球里的污染物。

他用过去的成功和高傲打压现在的平凡与幸福,用现在的痛苦和颓废否定过去的自豪和努力,用未来的惊恐和不安拖垮现在的真实与恬淡,再用现在的绝望和失控斩断未来的存在。他在时光里胡乱穿梭,过去、现在与未来相互纠葛,自我折磨。他想做一个健忘的人,或者只有一天记忆的人,他不想再纠结过往,只想从自己的愚蠢之中早日逃脱出来。

老陶为了供养两孩子、给老婆治病,自己已经十多年没有去过医院了,大病小病全靠硬扛;斜对门的老黄肝上有了癌,为了生计他不得不一边治病一边卖酒喝酒伤肝;卖肉的老张因为投资开店被骗了二十多万,天天喊着打官司却没有钱打官司;老雷的铺子生意早不行了,现在也开起了网点在网上卖木耳香菇粉条子;赵云的研究生女儿十月份离婚了,现在奶着个小娃娃天天在店里晃悠,愁烦得老赵整日摇头叹息叹人生无望……人生坎坷,人们主动或被动地学着顽强,钟能却依然堕落。

没有稳定自得的生活方式,他好似活在失重的太空里,想要抓住一些东西来稳定身体,却总是抓不住。想要稳定却无法稳定的不安随着年龄加倍加重,原来中年人在城市里流浪的感觉真得很心酸。害怕再看到自己的辛酸落魄,害怕自己五十岁六十岁依然颓废,害怕到了那个朋友熟人邻居逐渐死亡的岁数,害怕自己到了那个岁数依然在没有意义地活着。别人的成功他还在嫉妒,别人的落魄他也在庆幸,这嫉妒和庆幸的心理在慢慢变弱,可是,此刻的钟理会害怕不嫉妒不庆幸的那一天提前到来,他害怕那时的自己如果不是太老了那便是对活着不抱希望了。

所以,钟理试图研发出一种新的方式来抵抗这悲哀的世界——总是去找老陶喝酒聊天、总是在某一条街道上散步、总是老王家的铺子买烟,总是和老面孔打交道……只是可惜,刻意建立的稳固总是轻轻松松地被内心由衷的悲哀所击垮。原来,悲哀才是最难以抵抗的敌人。对门媳妇单曲循环的音乐、父亲独一无二的口头禅、他和晓星之间信誓旦旦的承诺……这些已经不能再安慰钟理,恐怕只剩战争和死亡才能摧毁这个男人满心厚重的悲哀。

钟理也许在等待,也许在渴望。他渴望奇迹发生,以让他释怀,以等他重来。这些年封存在体内的激情,或蛰伏、或消散、或郁积,唯独不能释放和苏醒,他需要一股纯粹的力量去点燃保留于内心的那些温暖的、可爱的、轻柔的、纯洁的青色火苗。当灿烂的、痴恋的、偏狂的、浪荡的、意欲的、拥有的全被失败卷走时,除了莫名地流泪,灵魂还剩下些什么?失败的人最难宽慰自己。当熊熊大火无法重燃时,剩下的躯壳不过是空虚贫瘠。多少人豁出全部的力气,最后却落下一段失败者的自夸自唱、自圆其说,钟理可不想这样。

灵魂离开了躯体,血液渐渐冻结,心脏停止了跳动。钟理坐在脏兮兮的旧椅子上变得僵硬,蓦地一瞬间,他成了人类最初的样子——石头。

对这个世界、对过往自己,钟理非常清醒,所以才如此迷茫。

人生总有些时刻,喜欢沉迷绝境,喜欢无所事事,喜欢放空大脑,喜欢隐身自己,喜欢用沉默来应付这聒噪的社会,喜欢用消极来对抗这无情的世界,喜欢用无动于衷来嘲讽那沸腾的潮流,喜欢以安静安详的心情缓冲另一个世俗功利的自己,喜欢用冷漠在激情与毁灭之间度量。

大年初五正吃晚饭,老马家再次喧哗起来。

“忙了这么几天,墓打好了,没抬棺的人!**他*的,一天天净干了些啥事儿呀!”老三马兴才一边骂一边擦嘴上的油。

“反正这几条巷我是问遍了,问到后来人家都不搭话了,只朝我笑!你想想人家过大年呐咱请人家抬棺材!哎时机不对!于公于私、于里于外,哪哪时机都不对!”老四说完苦笑。

“咱几个不行吗?”何致远耸着肩问。

“五个人哪够?棺材一起不能落,咱五个累死了也抬不到陵前。”老五摇头喝米汤。

“啊——”桂英张嘴想说话,忽然咽下去了,这些事儿,应该交给男人们去做。

“刚才鼎叔他子说愿意抬,我好说歹说鼎叔才同意的,结果芳婶一出来,老婆子两眼一瞪,凉了!白耽搁我时间!”马兴才抱怨。

“实在不行就你几个!抬不动也得抬!”三婶过来添馒头时说。

“三妈你说得轻巧!这一路上坡下坡的全是土路,又弯又窄,别大哥没埋进土里我弟兄几个再出大事咯!”老四笑着埋怨。

“不至于!你几个全是下地干活的胚子,差这点力?”三婶白了老四一眼。

“还是安全第一,安全第一。”桂英在旁插嘴。

“可不!”老三也朝老太太瞪了一眼。

“我倒有个人选,前两天在门前还跟我聊了老半天呐!”马桂英吞吞吐吐。

“谁?谁?”弟兄们纷纷朝桂英那桌望去。

桂英放下筷子,舔了下嘴唇说:“马佳迁。”

“谁?”老三皱着眉问。

“佳迁!兴宗哥家的子!”桂英强调。

“哦!呃……”弟兄们一阵沉默。

“咋?你们问过了?佳迁没同意吗?他家不是跟咱家祖上是亲戚吗?三妈,我兴宗哥家跟咱家是亲戚吗?”桂英高声问婶婶。

“是!是!哎呀……你……马兴宗跟你们是一辈儿的,他爸爸的爷爷跟你伯(指老马)他爷爷是堂兄弟!对对对!堂兄弟!”三婶穿着围裙望着门外的星空掰指。

“就是嘛!我小时候记得咱婆说过,她说兴宗家跟咱家是亲戚来着!还说兴宗哥比我三大(三叔,即马兴成父亲)小几岁,见了我三大张嘴要叫叔的!”桂英拍着膝盖喊。

“是要叫,人家可从来没叫过!”三婶说完哈哈笑。

“那你几个问过了?兴宗哥、马佳迁这阵子就在屯里呢。”桂英问。

“哎……我知我知,可是没问……”老三结巴。

“为啥?”桂英问。

“不好意思呗!这些年跟人家又没啥来往,前多年兴宗搬到西安去了,人家是城里人,咱是屯里人,阶层不一样了呗!这次是佳迁他外婆快不行了,一家三口才回来的,借着过年佳迁他妈一直在那边照顾呐。”老四回答。

“问问怕啥!都是一块长大的,本家还沾亲呐,你几个不问我问!”马桂英低头吃菜。

“主要是他家这些年不怎么回屯,来往慢慢断了,英英姐你要是能开口你去问呗!”马兴成说完嘿嘿笑。

“啧!”马桂英原想让三哥去,结果被老五怼了。

“哎算了算了,等会我舔着脸去吧!”老三妥协。

“咱一块去呗,人多面子大!咦!他家能进吧?本家的?”老五回头问母亲。

“他家能进,他家能进!”三婶十分肯定。

饭后,马兴才带着一帮人去了马兴宗家。兴宗开明,直接将众人迎进门,一晚上扯东扯西关系拉近了不少,最后提出帮忙时马兴宗豪爽答应,同意他跟儿子马佳迁两个人明天一早帮马兴邦抬棺埋葬。

原本抬棺至少得八个人,现在凑够了七个,还差一个。马文鹏听说缺人主动上门帮忙,马家兄弟勉强答应,倒不是小家子气计较鹏鹏前几天灵堂闹事,主要是鹏鹏那矮个子、胖墩墩的样儿着实不像能搭上劲儿的主儿。

大年初六,马兴邦头七将尽。凌晨五点,马家人无论男女老少全起了。二婶三婶给孩子们挨个穿孝服戴孝帽,第一次抬棺的男人们烧过纸穿好鞋系好腰带准备抬棺上路,马桂英和媳妇们七嘴八舌地教老五家的小男丁马丹青如何顶瓦盆、在哪儿摔百宝盆,第一次给人抬棺的何致远有点兴奋来回踱步……谈不上万事俱备,熙熙攘攘闹闹哄哄嘻嘻哈哈马马虎虎,七点一到,八个男人抬着棺材出门了。

送葬的队伍稀稀拉拉歪歪扭扭特别长,前方没有自乐班的吹拉弹唱,后方没有家属的哇哇哀嚎,努力想要营造悲凉氛围的两位老太太频频被一群孩子们打断。

“三奶奶,是不是要扔纸钱啦?”马明媚回头问。

“扔!扔!现在扔!”

“哭吗?得哭吧!”老五媳妇林月娥问大嫂。

大嫂见问,哭了几声,回头发现只有自己大声哭丧,忽然不好意思,停了声假装吐痰擤鼻涕。

“二妈,屋里咋办?锁不锁门?”马桂英问。

“不锁不锁,有说法呢!大门敞着!”二婶摆手。

“到村口了,现在摔盆子吗?”七岁的马丹青大声问所有的大人。

“可以摔了!再等等!摔吧摔吧!到路口……”前后人回应。

“我是不是得去最前头呀?”端着酒水糖果点心等祭品的马桂英小声问大嫂。

“是的,男的女的都一样,引路人得走在最前头!给他们抬棺的探探路!”大嫂回答。

路过几家邻居,邻人指指点点笑话他们不成体统,马桂英也不介意,走在队伍最前头也不怕。没有乐声、没有哭声,没有肃穆、没有悲凉,没有规矩、没有模样,这送葬的队伍像极了马兴邦的这一生。

“哦呦!刚才差点崴脚!”老四抬着棺材嘟囔。

“哎呀爷爷呀,我肩膀快不行了!这抬棺真是体力活呀!”老五小声抱怨。

“人家外人没抱怨,自己人先叫唤!一个个这怂样儿,真是没出息!”前排抬棺的马兴才骂后面两兄弟。

“鹏鹏你怎么样?”何致远问书支村马文鹏。

“还行还行!你呢?”

“哎呃……没问题没问题。”何致远抹了下眼睛上的汗珠子。

“迁啊,你撑得动吗?”马兴宗喘着大气问儿子。

“撑不动也得撑啊!”二十七岁混北京的马佳迁回父亲。

“直走是不?”马桂英不确定回头问路。

“祖宗陵的路你都不记得!猪脑子吗!在外面混了几十年混成傻子了吗?”马兴才气得直骂桂英。

“这片子地被人岔开了,前几年改路了,英英忘了!吼什么吼?”大嫂凶大哥。

前面男人们抬着棺材哼哧哼哧,中间孩子们披麻戴孝蹦蹦跳跳,后面老人媳妇个个手里端着东西摇摇晃晃,就这么地,马兴邦被自己人抬到了坟前。

到了祖坟上,一帮人累得哭不出来,二老在祖宗坟头干嚎两声惹得小娃娃们哈哈笑,男人们烧了纸磕了头敬了酒开始下棺材。少带了几样工具,弟兄们在坑外吵了好几轮;人丁不够,下棺时马兴成胳膊受了点伤;实实无奈,最后全家男女老少一起用力将棺材连推带拉送进了墓**;埋土时忘了几样流程弟兄们被两位婶婶和上岁数的马兴宗说道了一顿;临了圆墓型时弟兄们相互嫌弃又吵了几嘴。

终于将大哥埋葬了,接下来又是一轮磕头、敬酒、烧纸。磕头时七岁的马丹青不会作揖,被三伯骂得大哭起来,这是这场葬礼上唯一哭得最伤心的人;朝大哥敬酒时酒瓶里没酒水了,马兴盛笨拙又滑稽地用空杯做戏假装敬酒,惹得马兴宗父子、孩子们、媳妇们抿嘴偷笑;最后一场烧纸,因早晨的风太大兴盛好多次点火点不着,倒是把打火机全点没了,弟兄们无奈,将纸糊的小人、房子、车子挨个插在坟墓上,而后拍拍手,完事了。

就这么地,这世间关于马兴邦的故事彻底完结了。

回来时众人三三两两连队伍也不用排了,抽烟的抽烟、拍照的拍照、说笑的说笑、顺便采野菜的采野菜……不知情走亲戚的外村路人瞅见这帮人还当是哪儿来的旅游团呐。回村时屯里人大多起床开门了,见这么一家子个个手捧孝服、嘻嘻哈哈地回来了,唏嘘的、责骂的、笑问的、不解的不绝于耳。

掌控这场葬礼主节奏的马桂英置若罔闻,她知道屯里人议论完之后急着走亲戚、吃酒席、过大年。与其假装哭哭啼啼地表演,不如真真切切地笑着送别。人们花了太多力气在没有意义的事情上——特别是死后的葬礼,桂英不认同给大哥办场令外人满意的葬礼是一件重要的事情,所以她全然不在乎。大哥这一生与众不同,他的葬礼也要同他的人生一样——与众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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