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睛疼,下周校对)正月二十三,按照春节习俗,包家垣人在这天晚上家家门口堆起柴火——烧完竿——驱灾驱虫驱病。晚上七点,包晓星迫不及待地率先点燃自家门口的柴火堆,然后依次抱着芸香、哈哈和学成从火堆上跨过去。孩子们玩得不尽兴,在火堆上来来回回跑了好多趟,待晓星家的火堆灭了后再一溜烟飞去哈哈家的火堆上跨越,接着跑去跨芸香家的火堆。这一跨,春节彻底结束。
立春已过,元宵也过,眼见正月快完了,急死了一个包晓星。过两天雨水将至,老人言雨水三候——一候獭祭鱼,二候鸿雁来,三候草木萌动。惊蛰时种子再不落地,春播怕是来不及了。春耕深一寸,可顶一遍粪,目下犁地是当务之急,三十多亩地犁起来可不是个小项目。
春耕,夏耘,秋获,冬藏,天地号令,人间有序。
自打**让放开春耕后,晓星着急忙慌地要犁地旋地。前天在堂哥包晓权的教授下,晓星喜滋滋地开起了自己新买的犁地机。机器不大,操作并不麻烦,比起开小车简单多了,奈何机子声响大,震得身板弱小的包晓星心脏老跳错拍子。昨天又跟维筹去地里犁了两亩,这次全程自己操作犁地机,一回生二回熟,很快她犁得又直又深又稳当。
今天晓星带着儿子学成和小狗年年把包家垣正西边太平庄的三亩水地犁完了。机器中间出了些小故障,女人给康鸿钧打去电话咨询,鸿钧二话不说开着越野到地里给晓星修车,犁完地三人一块回来。
“哎呀你这……太辛苦了,咱镇上哪个婆娘家有你这么辛苦呀!”康鸿钧心疼晓星。男人早盘算起了晓星作他媳妇给他看店的自在老板娘光景,此刻瞟着浑身武装一身灰土的晓星多少有些落差。
“世上哪个人不辛苦?这三十多亩地是我自愿种的,又不是别人逼的!自力更生养家糊口,说什么辛苦呀!”晓星风轻云淡。
“也是也是!”鸿钧听闻如此,更钦佩她作为女人的不俗,更爱惜她人到中年依然焕发着的强大生命力。
晚饭晓星没时间做,这段时间定好了去维筹家蹭饭吃,鸿钧见此不好多留,晚上开车回去了。
“犁地的时候得注意着多滴油,刀刃里面不能干着,要不磨损很快。”晚饭间,大哥包晓权提醒晓星。
“记着了,我天天用天天滴。”
“明个儿犁哪儿?”包维筹一边吃一边鼓着腮帮子问。
“羊皮山那一亩跟苍岭山的一亩,有空子的话回来绕个弯再把红河渠的旱地给犁了。那块地平,机器可以开进去。”
“星儿红河渠那儿你种啥呀?”大嫂问。
“嗨这几天为这愁死我了!水田差不多定了,咱村和钟家湾的七八亩旱地迟迟定不下来。我寻思种些芝麻、向日葵、山药啥的,嫂子你说咋样?”晓星说完捂嘴笑。
“芝麻太麻烦了,价钱好归价钱好,你地少可以种,地多了没这功夫。”大嫂挤着眼摇头。
“是!芝麻麻烦,除非人家有机器的。山药划不来划不来,自己吃倒可以种点儿。”大哥表态。
“我怕吓着你们!实话告诉你们,我想在红河渠那儿种一亩菊之花!泡茶的那种菊之花,种子咱镇上没有、县里也没有,网上有!我年前问过了!干菊之花的价钱特别贵,我想利用家里的旱地做个试验,看看效果。红河渠离咱村不远,走两步即到,看管浇水很方便!你们咋看呀?”晓星说完微微笑地环视众人。
大嫂摇头咧嘴,大哥耸肩哼笑,维筹眨巴着眼睛,维筹媳妇巧巧憨憨地笑着说:“可以啊!咱村里还没人种过呐!我从没听过有人批量种菊之花的!”
“试一试可以,试一试可以!”维筹点点头神情认真。
“嫂子,你可能不知城里的行情!好的干菊之花一斤卖好几百,次的价钱也不低!我到时候找人做干,直接卖给深圳市场里的熟人,只要产量可以,亏不了的!”晓星举着筷子,眉飞色舞,胸有成竹。
除了种菊之花,晓星提出在边缘旱地种山药、芸豆、荞麦等偏僻作物时,桌上人各怀心思,女人也不介意,端着饭碗瞟着哥嫂惊破天的小表情暗暗大笑。
晚上回家后,包晓星跟小姑、姑父、梅梅他爷等老人聊了聊种地的事儿,临睡前又翻开小本本盘算。后天带着菜包子和茶水去犁刘家后头的五亩水地,十三号犁椿树沟的一亩和内水沟那一亩,十五号左右能把包家垣自家的地犁完。十六号往后村子之间该是可以来往了,那时包晓星得着手翻一遍钟家湾的地。钟家湾水地旱地加起来九亩多,约莫需要四天功夫。钟家湾完事了开始犁包家垣她租来的十亩地,这十亩犁完最后是刘家寨租来的四亩水地。
大晚上,女人掐指算了又算握笔画了又画,必须要在惊蛰之前把所有的地翻一遍。惊蛰之后开始落种子,种豆子的新机器她需适应三天,播种时还得请个人帮忙,希望能赶在春分前把水地全种上,这样清明时下春雨,种子正好润一润发芽出苗。
关灯睡下以后,包晓星脑海里又翻江倒海地琢磨。目下种子还不齐全,等正月过了她得去镇上买足种子。太平庄三亩地地平、可灌溉、离家不远,种芸豆最好;刘家后头的五亩水田种黑豆,这几年黑豆的价格比较稳定;方圆上种红豆的比较多,刘家寨赁的四亩水地种红豆最是安心;钟家湾河滩东的四亩地种小米,黄小米的需求一直挺大的,按桂英说的将来黄小米可以做精装礼品送人;山阴后的七分地撒点黄花菜自己吃,顺便可送深圳的街坊做礼物——探探路试试风;厚德叔家租来的四亩水地离家最远,虽看管不便但水利土肥,还是种薏米吧;内水沟那亩思来想去女人唯想试一试山药……
这一夜,包晓星梦见自己在李子园西栽种的核桃树一夜之间长到了几十米高,绿油油的大核桃挂满了枝梢,数千棵核桃估算估算也有上万斤的果子,一时间村里围了上百人过来参观取经。在梦里女人忍不住也算起了账——一斤核桃批发给深圳农批市场按三块钱算,一万斤湿果子晒干后余七千斤,七千乘以三是两万一,两万一去掉人工采摘……
周一晚饭后,老马忽沉着气朝仔仔开口。
“爷打算给你爸爸找工作。”
“你有关系?”仔仔斜着脸全是不屑。
“没有。”
“没关系你怎么找?”少年左眉高挑。
“爷也不知,但就是想给你爸爸把工作的事儿往前推一推。”
“你这……哼!”少年不信,继续低头吃饭。
“解决了这件事,你妈妈会轻松很多!”
“哦!说到底心疼你女儿呀!”
“哼哼……”蓦地被拆穿,老马笑得眼眶湿润。
“你晚上要干啥?”老马问。
“今天第一天开课,没有作业,但我要整理一些东西——老师的邮箱、各科作业本、各科的笔记本……反正乱七八糟的。”
“这样啊,那算了,爷来办吧。”
“办啥?”
“你晓棠姨在深圳,爷问问她找工作到底怎么着。有关系有有关系的找法,没关系有没关系的找法,总之,天无绝人之路。”
“这样啊……算了还是我给晓棠姨打电话吧。”
“那最好!”
少年打了电话,才知找工作第一步是做简历第二部是发简历,莫名兴奋起来,也想参与给爸爸找工作的家庭大事。
“简历怎么写呀?你在电脑上找找有没有模板啥的。”老马忙问。
“不用,晓棠姨发来了几个,她说是比较好的模板。”
“正好,你在网上告诉她,咱把简历做好以后,请她看看中不中。”
八点多,爷俩开始笨拙地做简历,姓名、民族、籍贯等基本信息仔仔会填,涉及到职业的仔仔记不清年份,老马提议大致填写即可,重点把他爸爸的获奖情况要一一列明。
“这样会不会显得好浮夸呀?”仔仔指着电脑页面转头问身边的爷爷。
“获个奖也不容易,写上去很正常,为啥说浮夸?人家写了你不写,显得你能耐不够!你爸爸正是太谦虚不张扬,才一直找不到!”老马说完起身走到客厅电视的那面装饰墙上,将女婿所获得的奖项挨个念给仔仔记下。
“爷爷,我爸书房还有几个奖章,你也念一下!”仔仔边打字边喊话。
“民治洪武中学……二零一零年度……优秀教师荣誉称号!”老马在房门口喊。
“这个写了,下一个!”
“‘继往开来承前启后’,民治洪武中学……三十周年校庆……优秀班主任奖牌……仔儿啊,你再圆润圆润,看看咋写顺口!你也是个小秀才啦,这点本事得有吧!”老马举着奖牌喊。
“有有有,下一个!咱先录完了,再慢慢修改,节省时间!”
“成。哎这个大这个大!听着哦——深圳市龙华区优秀教师奖章,二零零八年的。你爸还真不赖!这奖够多的,诶还有一个!”
“说!我在记呢!”
“深圳市第七届……颜柳书法比赛……二等奖!”
“哦这个我知道!”
“仔儿!发简历不看奖杯奖状,人家信吗?”
“这个呀!我有办法。简历完成后,我把我爸爸的所有奖项全部拍照打包,跟他的简历一块投递,每个奖章有我爸爸的名字,这样别人自然会相信!”
两人在屋里喊了半天终于录完了何致远的所有获奖记录,最后为找个人照片发起了愁。爷俩在屋里翻了又翻,仔仔最后将爸爸多年前的一张获奖照用手机拍了下来,再用美颜软件修改微调之后作为简历上的个人证件照使用。何致远这张融合了两代人审美的证件照,看起来帅气又老成、精神又和善,让人过目不忘。爷俩坐在书桌前将简历改了又改、读了又读,最后发给了晓棠姨。晓棠回复明天看,爷俩于是收拾东西准备睡觉。
“爷想好了,每天发五十个简历,连着发几星期,没回复才怪!”关灯后,老马指着天信誓旦旦。
“YQ期间,可不好说!好多学校还没上课呢!”
“你反着想。你们收假了,其他学校的学生能闲着吗?不管发生啥大事,孩子上学是百年大计,不能中断!这时候来不了的老师,不就给你爸爸腾出空隙了吗?”
“貌似有点道理!可我爸爸也在老家呀!”
“马家屯又不是重灾区!深圳的初中、高中多得数不清,总有来不了的老师!即便不缺语文老师,也缺班主任吧!你爸爸当过那么多年的高三班主任,应付这些绰绰有余!”
“也是。”
“这几天得辛苦你啦!爷知你现在开学了,但爷爷不会用鼠标呀!你把投简历当成跟你上课一样的大事对待。这次帮你爸爸找工作权当是给你将来找工作练练手,顺便看看人家网站上招收的人需要什么学历、什么学校、什么专业!投简历的时候捡着好的位子琢磨琢磨、看到好公司翻一翻,瞅瞅年薪上百万、几十万的高工资一般需要哪类人!得空了干这事儿比你打游戏强多了,顺便思考思考你明后年的大学选什么专业,报什么学校!”
“非常有道理!爷爷你放心,我会使劲儿给我爸投简历的!”
大晚上十一点,包晓棠浏览着姐夫的个人简历,一方面惊叹于仔仔他爸的教学成绩,一方面感动于老小的努力。想必帮忙找工作这件事是老人发起的,仔仔只是执行罢了。这半年屡屡听桂英姐抱怨老头对女婿如何如何不满,可正在病毒侵袭、一家分离、儿子去世、百业停滞之时,老岳父始终想着替女婿谋工作,可叹可赞。
除了姐姐的三分宠爱,这一世包晓棠再没受过其他人的宠溺,匮乏与渴望中她不禁对他人的父母甚至公婆抱有一种羡慕的心思。有爸妈的孩子永远是幸福的,即便他们年迈多病甚至需要照料,可一有精力,老人们净想着给子女减轻负担省钱赚钱——带带孩子、做做家务、捡些破烂,或者隔三差五绕三里路去菜价低的小超市买黄瓜,或者推着婴儿车去五里外的批发市场买最鲜嫩的鱼肉。
当别人在抱怨婆婆的偏心、公公的虚荣时,晓棠想的全是老人的付出;当别人显摆妈妈做的家乡菜、爸爸寄来的时令水果时,她尝到的多是酸涩;当别人吐槽婆婆生病住院、妈妈看病花钱时,她羡慕人家一把年纪身边还有老父老母陪伴;当别人嫌弃公公有坏习惯、老爸总张嘴要钱时,她可怜自己这一生也没有这样的幸福烦恼。
晓棠逐字逐句花了两个钟头将简历改了一遍,改完后发给博士学历的张卓凡,请她也帮忙润润色、提炼提炼。闲人张卓凡不但帮忙修改简历,还顺道热心地搜了好些不错的职位推荐给晓棠。
周二一早,老马又从噩梦中醒来,擦干胸前大汗,老头起床抽烟。此时凌晨五点,窗外天微微明,老人躺在摇椅上抽着烟补觉,一双眼却眯成缝瞄着天边灰蓝的云海。给致远找工作的事儿痛痛快快地被仔仔担下了,无事可干的老马不觉间又陷入了空虚与茫然。责任是感知不到的压力,责任也是明晃晃的动力,没了责任,老马虚飘又模糊。
某一个瞬间,老马有种置身于大海之侧的感觉。那茫茫的汹涌翻滚的大海,像极了自己这一生的悔恨。他悔恨最后一次和兴邦度过的中秋节不欢而散,悔恨自己总是将儿子逼到角落里,悔恨他主导的父子关系回头一想愚不可及。他有无数个机会可以赞赏儿子但是没有,他有无数次机会可以朝他开口大笑但是没有,他有无数次机会可以和他坐在一处抽些烟为他夹些菜可惜没有……他嗔骂儿子送家里人的礼不合适,批评儿子过年回来穿的衣服不够气派,嫌弃儿子工厂开业没拍个照片打印下来,指责儿子工厂倒闭了纯属活该,笑话儿子不会说场面话显得蠢笨……为何永远给他一副沉重的枷锁,直到失去时才知悔不当初。
如果死亡是一场解脱,老马是否该替儿子释然?可是为什么老马一次次地问天——为什么是他儿子?凭什么是马兴邦?为什么是兴邦撒手归去?凭什么是他马建国白发人送黑发人?他愤怒、怨恨。怒天不公,恨运不济。
从得知兴邦入土的那一刻起,老头已无法继续幻想兴邦安好无恙的画面,他的生活乱了根基哪怕他永远不再踏足马家屯。他失去的东西彻底颠覆了他原本的生活信念,他设想的惬意晚年将成为一个扣不掉的伤疤或笑话随他带入棺木。他沸腾的怨气该撒在谁人身上?每逢想到这里,总是咽不下气。
这些天他尝试着说服自己想开一点,他尝试转移悲痛的注意力,他想要用余年养大漾漾照看仔仔来抵消失去兴邦的损失,他计划用换个活法换个环境来掩藏他身上抹不去的不幸,他绸缪着将所有的注意力放在老三英英身上以另立君王改朝换代……他在跟命运交涉、求老天救赎、朝自己拖延、向未来承诺。但是,他依然泪流不止。
他也试图一笑了之、学着无动于衷、假装一切如旧,以为这样可以复原如初。但是,他还是抑郁、悲伤,还是埋怨、愤怒,还有心痛、焦虑,始终不能释怀。不幸,是一种治不好的病,如影随形,不可抵消。
世人为牛为马奴役肉身,是因为心中藏着明媚的未来;如果有一天,未来塌了碎了断了残了,人该为何而活?和原来一样,老马可以遥望天边的云动辄一两个小时,可惜看云的老头心头再无欢喜。
人出生的时候,胎儿须爬过漫长的隧道、经历痛苦的分裂,最后才能见到光明吸到空气;去世的时候,人是否也要爬过一段漆黑的隧道、历经一场痛苦的分离,最后才能见到光明获得永宁。
该如何看待死亡?一个自然过程、一场必然存在还是一次人生的毕业典礼?宗教之所以被世人偏爱,是因为它对死亡赋予了一种高于现世的重要意义和荣耀仪式,让面对生或死的凡人皆得到即刻的安慰。对于死亡,宗教积累了数千年的文字智慧和磅礴故事。宗教故事里描述的时间是永恒的,灵魂是可以被救赎的,神掌控着时间和生命,死亡并非关乎一个人。生伴随着死,死伴随着生,死是一场历劫,生与死服从于生命的有序轮回。如果凡人意图从宗教中汲取平和及力量,那首先必须相信神是存在的。可惜泱泱俗世,人们信我不信天。
也许人生如灯,生命好比多面镜,镜子里藏着曲折的灯芯。有些人活着,灯光微弱,有些人死后,光芒万丈;有些人前半生多面光彩,有些人后半生熠熠生辉;有些人的灯泡总有一面是黑暗的,有些人的灯泡总有一面是发光的……老马画不出儿子兴邦这一生的灯,猜不出他哪一面亮着哪一面黯然。可叹自己身为父亲,丝毫不了解他的内心。
死亡应该是一个过程,从出生开始发起,在器官衰竭时忽然显现。如同睡觉一样,身体在一点一点地麻痹,直至全身失去知觉。死亡这一过程有点漫长,从局部失去知觉、身体动不了、眼睛睁不开、大脑失去意识、心脏渐渐停歇、毛发停止生长到瞳孔彻底变大。有些人已住在棺木内,脑电波还在微微波动;有些人脑电波停止颤动,心脏却在微微挣扎。睡眠和死亡均是机体的某种关闭功能,只不过一种短暂一种永久。深度昏迷特别像机体系统的一种缜密排查或者系统自身的急救行为,当身体的“软件系统”确定硬件已经没有存活重启的可能性时,系统会做出放弃求生、关闭生命、执行死亡的终极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