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死亡不是一个漫长的过程,而是像开关键一样——打开即出生、关闭即离世,那么,这样的谢幕是否是最痛快的。当按键第一次启动时,双腿踢打、皮肉通红、张嘴呼吸、嘶哑大哭、手指想要抓住什么、嘴里想要咬到什么。当按键第二次启动时,相反,人是安静的、灰白的、萎缩的、无力的、合不住的也握不住的。当命运无路可走时,悲者和勇者历经思考成为哲人,哲人的洞察促使他们破茧成蝶,最终,有些人选择从窗户上飞出去,有些人选择在铁轨上接受恶魔碾压,有些人渴望在垂吊中盘旋而上,有些人选择在药品的助力下灵肉分离。当灵魂超脱而出后,时空中再也没有悲哀和恐惧。在温暖的大地上,死亡释放了囹圄中的灵魂,肉身也得以彻底安息。手握生死开关键的人是潇洒的、非凡的,值得世人拱手作揖敬一杯酒,这样的人最需要一场欢喜的仪式来弥补遗失的告白。
很多人相信在世一生是场修行,一切善举无不为这一世或下一世增福添寿。于老马而言,人生更像一场逆向修行。老马认为出生已然长生,一世跌宕不过是在散福寿、损元阳、亏气血、折修行,岁月更迭,直到“功德圆满”停止呼吸。所以,人一出生正是佛,活着活着慢慢变成了魔——褶皱的、丑陋的、罪恶的、贪婪的、暴戾的、沙哑的、暗黑的、冷酷的……即便人们这一世有心避开所有壁垒,但也不会如初生一般眼耳鼻干净、舌身意蓬勃。生与活是场年深日久的累积,累积的结果正是吞噬肉体、杀死自己。
世界越发展,阶级越陡峭,关乎死亡的真相越隐秘,因为那时候生多久几乎等同于钱多少。天年之内,阶层下的人死在手术前,阶层上的人活在手术后。活着不再仰赖基因和运气,更仰仗后天的人工修复和药物维持。有些人手握一生用之不竭的续命丸或续命机,因此他们妥妥地成了人类中的长寿族。这样说来,死亡不是不到,只是死神被收买了。
在极寒地区以及深海中,很多动物的寿命超过了人类。除后天环境或生化刺激的影响,一般来说,万物皆有定数。见过上千岁的杉树没见过两百岁的人,听过上百岁的人没听过上百岁的猪。精子是有数的,卵子也是有限的,这真相如同立秋后的第一片落叶,平凡而凄冷。人们寄希望于神明、医学或强烈的信念,最终依然改不了天数。人之精密、智慧蕴含在最初始,万物衰亡消逝的代码也写在最源头。好比磨破的衣服、撕碎的纸屑、折段的木棍、剪断的绳子一样,死亡唯一的意义正是终结,如同出生之起始一样简单。
早年家里蒸馒头,每一次蒸完馒头之后,英英她妈会留下一团面疙瘩作下一次蒸馒头发面的酵母用。英英她妈的习惯从她婆那儿得来,她婆的酵母疙瘩从老马的祖母那里得来,以此类推。这过程像极了血脉的延续、人类的繁殖。老马早年吃的每一口馒头,无不保留着上百年前的酵母,只不过原始酵母一再被稀释。酵母引子跟人类基因一样,亚当的精子和夏娃的血肉一代一代地流在人们身上,的确被稀释了,但从未消失过。如此推理,人是长生不死的,因为夏娃和亚当依然存活于每个人的身体中。如同遗传病、抗体、癌患、精神病的流传一样,每个人一出生即承载着先前数代人的基因密码。女娲的牙痛病隐藏在你我身上,彭祖的脱发会隔代爆发,反过来说,牙痛的女娲活在牙痛的翠花身上,脱发的彭祖这一世是脱发的大壮。当代人是前人精血的延续者,是后人生命的缔造者。即便改朝换代这一茬人统统消失,万代后世依然存有前人精血。如同唐朝长安城外的小麦种子今年开春后在渭北马家屯上长叶抽穗一样,小麦还是那样的小麦,馒头依然是那样的馒头。如此审视死亡,倒是一种乐观。
老马冥思苦想,究竟在求索什么,他自己也说不出。生之命如是蜡烛,有时风大烧得快,有时风小燃地慢,有时风雨交加火苗被扑灭了。兴邦的蜡烛抢先灭了,老马的蜡烛被冷风牵引。一颗心腌泡在黑夜里,竟不知晨光高照——新一天已然开始。眼见着仔仔起床、洗漱、唱歌、吃早饭、准备上课,老马的思绪久久地抽不出来,痴痴呆呆神游已远。
“啊啊啊——爷爷漾漾拉在床上了!噢呕!”少年捂着嘴从漾漾房里大喊着出来,跑去卫生间干呕。
老马叫醒自己,拖着僵硬的身体去漾漾屋里查看。一步一步走进去,灵魂终于被屎臭熏得活了过来。
“宝儿?宝儿!起来起来!哦呦哦呦!朝那边滚!咋拉在了床上呢?哎呀可别感冒了……”老马在漾漾房里喊叫,小人儿瞅着屁股底下的一团颜料捏着鼻子靠墙躲着。
“噢呕!嗷呕!我上课去了,爷爷把门关上!门关上!”少年用两条毛巾捂着鼻子从妹妹房门前路过,一进自己房间立马关门关窗大口喘息。
老马抽床单、摘被套、给漾漾换衣服,紧接着给孩子测体温、喂热水、拉她出屋,然后用刷子处理带色的床单被套衣服裤子,等洗完东西已经十点半了。饿坏的小孩寸步不离地跟在爷爷身后,此时得空了老头才给漾漾煮鸡蛋吃。
“这一早!可把爷累死了!一身的汗!熏得爷肠子快出来了!”老马坐下来舒展腰身。
“嘿嘿嘿……”漾漾举着鸡蛋羞羞地笑。
“我娃儿赶紧把这益生菌喝了,还有这片药!幸亏没发烧没症状,吓死爷了可!”老马说完又用手掌在漾漾额上测了测,完事了用食指戳了下狗尾巴草的塌鼻头。
“整日想东想西,又把我娃落下了!昨晚给你爸改了简历,临睡前该看看你被子盖没盖好,都怪爷爷!怪爷爷!怪爷爷!整天想那没用的东西,还不如给我娃整点热乎的好吃的东西!”
老马说到这里,忽然茅塞顿开,瞪了漾漾良久,啪地两手一拍,决定往后不再胡思乱想。顿悟的老头摇头鼓掌,随后俯身下问。
“宝儿啊,中午饭想吃什么?”
“喝粥!”
“粥,好好好,还有呢!”
“土豆丝!”
“得嘞土豆丝,还有吗?再来一样!”
“不知道了!哈哈我忘啦!”小孩趴桌子上吐着舌头笑。
“那剩下那道菜让你哥哥出吧,就这样,爷去熬粥了!”
老马摩擦着膝盖起身,然后拍拍屁股去了厨房。
从此之后,老头一旦胡思乱想,立刻叫来俩娃儿问问他们想吃什么,然后用忙碌的身体接替忙碌的神思。
午饭后包晓棠将修改后的简历发了过来,少年一看新简历果然非同凡响惊呼不已,光从简历看何一鸣觉着爸爸应聘美国·总··统也不屈才。
“爷爷,我爸这么优秀要还找不到工作,将来我岂不更惨?”少年饭后吸着酸奶问。
“各有各的活法。”
“如果我将来混得还不如我爸跟我妈,你说他俩老了是不是很失望呀?”
“你一开始这么想的话,那八成要失望咯!”老马一边喂漾漾一边憨笑。
“永远有比你更优秀的人,最优秀的人上面还有天才、超级官富二代,这怎么比呀!像我这种笨鸟活着有什么意义呢?”
“别胡说八道!没瞧见上学的孩子乌压压一片吗?没瞧见上下班的地铁站也是乌压压一片吗?为啥?不就为力争上游嘛!学习上力争上游,工作上力争上游,生活上也要力争上游!”
“争先争到了有什么用?永远有人比你做得更好还轻松!”少年耸了耸肩膀。
“诶不一定!时代在发展,永远有新面孔顶上去当柱子用!没听新闻里说嘛——九零后出了大科学家的、二十多岁成航天主力的、二十八岁当名牌大学副校长的、不到三十做法院院长的、年轻轻创业当老总的、三十出头成了大医生敢做开颅手术的、青年小伙子去中东支援打恐怖分子的、还有做火箭系统设计师的、还有那一大批做运动员给国家争荣誉得奖牌的!会唱歌的修炼技术年轻轻成了歌星,会填词的琢磨文辞小小年纪写出好听的歌,会拉胡弹琴的熟能生巧进了大剧院当艺术家!这可不是前人啊,清一色年轻人呐!你说争先有用吗?你觉着他们轻松吗?怎么可能!”
“我哪能跟人家比呀!我肯定输在起跑线上了!”
“嘿嘿!你走的是上学的常规路线,走常规路线显现慢,并不是说你没有光辉时候!”
“我再光辉也比不过你说的那些人。”少年格外失落。
“所以更要笨鸟快飞、奋勇争先呀!你要先在班级里突出,然后在年级里突出,接着在学校突出、大学突出、公司突出。如果总成绩凸显不来,咱在某一门课业上钻营,打个比方说英语!你英语先做到你们班最好的,然后是年级里最好的,接着是学校里最好的,接着报考个外语大学,然后在大学里一门心思深造深造,最后毕业了给人导领当翻译!这路子难吗?爷这辈子没机会咯,倘爷搁你一般大,肯定要奋勇争先当第一!只有层层优秀做到顶尖,历史才会记住你!”
“所以你当了二十年的村长,就是为了做些事儿让马家屯的历史记住你吗?”
“你愿这么说,也成!人这辈子短呐,不干点大事出来,可惜啦!给国家干不了大事,给省·市做些贡献,给省·市做不了贡献,给村镇干点实事,实在没能耐给村镇办实事,那把自己的小家建设好也可以,像你妈妈这样——也成!”
“貌似有道理!原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是这个意思呀!爷爷你说……到了我爸爸这个年纪——不老也不年轻,怎么活出来呢?”
“人前半辈子跟外人比,后半辈子得回过头来跟自己比。不管多大年龄,只要比上一年活得好,就是进步了!”
“哇塞!爷爷你口才真好!正说反说怎么说都能自圆其说!”少年歪着脑袋鼓起掌来。
“别贫了,上课去吧,快两点啦!”
“闪啦闪啦!我今天……我今天打算在数学上奋勇一下下!上学期期末数学考了第三,今年期中考还不整个全班第一?爷爷,准备好你的大红包!我数学考了第一,你必须奖励我!”
“奖奖奖,没问题!”老马望着猴子的背影哈哈笑。
笑完之后,僵了半晌。曾经,老马不厌其烦地朝兴邦、朝侄子、朝村里的年轻人这样说,不知说了多少年,打心眼里他认为人的确应该这样活着。如今年到七旬老头忽地疑惑了,他辨不出自己说的是真是伪,只是下意识中他认为对一个懵懂又沮丧的少年人应该这么说。如果世道真这么简单,那么,戏曲里不应有种种悲剧,朝代不应会数百年一换,他的儿子不应那么大了还劳而无功。
周四是二月十四情人节,病*还在传播,举国寂静之下,年轻人们总有堵不住的打破禁忌之雀跃。汤正今天又朝晓棠发了个五百二十一块钱的红包,晓棠一见红包金额眉头一皱,删了对话框,良久放下手机逗缺耳玩。不出半个小时,汤正果然再次打来视频电话。
“嘛呢?”
“嗯?哦!我跟缺耳玩呢!它刚吃饱饭,这会儿特有精神。”
“你怎么又不收红白呀!”汤正一副撒娇的口吻。
“哈!哎……你为什么又发呀!”
“我想给缺耳存点儿娶媳妇的本钱!缺耳这么好,不能光棍一辈子!”
“哈哈哈!它不需要母猫,它需要绝育!它的人生方向是锦衣卫、大宦官、阉党首领!”晓棠哈哈笑。
“干这等惊天大事更需要黄金白银支持!”
“我是它主子,我赞助它足够了!给它一个大江山,由它祸害去!”晓棠说完将镜头对着缺耳,此时小花猫正在沙发上疯狂地转圈圈追咬自己的尾巴,将沙发的靠垫、毯子扭得一团乱。
两人说了一阵猫,汤正又问:“你情人节怎么过?”
“呵呵你在逗我吗?”
“没有哇!怎么这么说?”
“我有情人吗?”
“租一个现成的呗哈哈……你说咱俩凑一对合适吗?现在剩男剩女多得没法挑,相亲市场跟奇货市场似的,大家个个在吹泡沫,把原本简单的婚姻吹成了能不能结婚的特权问题、有没有资格的产权问题、三代家境比拼的历史问题,害得我们这些平民一年年地被耽搁了!”
“哼!”晓棠见汤正说到沉重处,一时不知如何回应,毕竟汤正的困扰不等于她的困扰。叹了一下,女人转移话题:“我从来不过这些被商家炒起来的一堆所谓节日——什么家电节女神节、什么情人七夕五二零、什么年底年中大促销。”
“也是也是!这是人家小年轻过的!”汤正屡屡暗示得不到反馈,不免沮丧,可是放也放不下,今天既然是情人节既然话至此处,索性干脆点儿。
“诶!问你呢!你说咱俩凑一对合适吗?”
“财务部禁止恋爱!”晓棠沉稳回答。
“呵呵我可以离职呀!工作好说!”
“哈哈!这两年我从没想过结婚,甚至再过几年我也不会想的。所以你的婚姻问题,我救不了!另请高明吧!”晓棠咬字清晰。
“为什么?家庭问题吗?”
“不是!”
“那为什么呀?你……咱们年龄不小了呀。”
“我是不是愿意考虑结婚这个问题,跟我的年龄没有任何关系。如果你认为有因果或直接关系,请你不要把你的以为强加给我。”
“那……跟什么相关?”男人说完自救地假笑。
“婚姻的本质很简单,你,不是那个人!”晓棠说完冲着镜头温婉地暖笑,热乎乎的心里竟浮现出了王福逸儒雅大气的影子。
“可以尝试恋爱呀,我不着急结婚的!你没有尝试过,怎么知道合不合适呢?”
“你也没有尝试过,怎么那么笃定我们合适呢?”
晓棠叹了几口气,怎么拒绝汤正也听不进去,她只好一个字一个字地明言:“我心有所属。”
“呃……这样……你们为什么没有在一起?”汤正故作轻松地问,见晓棠迟迟答不上来,自己说自己的:“这个年代很现实,没人会等的。谁不是方方面面在权衡?你说的婚姻的本质反倒成了最不重要的,其实跟谁过差不多,最后反倒是两个人的人品、性格……”
汤正还被说完被晓棠打断:“我去给缺耳倒点水,它一直在叫!有点着急。”
晓棠说完再见,挂了电话。原来如此,她顿时明白为何一线城市的离婚率能达到百分之四十,原来结婚的人有一半是不谈爱情的。
长风南来北往,天上的云亮堂得有棱有角有厚有薄。架子上的绿萝垂下长长的枝蔓,桌上的水培竹叶子随风摇曳。阳台上的白色连衣裙被风吹得飘来飘去,晓棠空心凝视白墙上白裙装的黑影子,一时失神。小猫缺耳见主人长久安静,于是试探着主动爬上了晓棠的胳膊。女人纹丝不动,享受着缺耳对她的信任与告白。阳光不久洒在了沙发上,恢弘豪爽的音乐在耳边穿梭,缺耳幸福的梦境卷走了女人的灵魂。
二月二十五号,这天周一,上午十点何致远正在三婶家闲聊,不防备接到一个号码段显示为深圳的电话,接通后才知竟是面试电话。对方问明何致远的履历之后,坦白是龙岗区的一所初中,其中初二一个班级的班主任因怀孕无法代课管理,看到何致远的简历后眼前一亮。双方一番交涉,原本谈得很好,可惜何致远眼下不在深圳,最后只得匆匆结束面试。挂电话以后何致远有点可惜有点纳闷,他哪知这面试电话是仔仔这些天投递的简历所致。即便如此,致远也不想太早回深圳。
致远元宵后一得空帮兴盛锄果园的草,前天下午随三婶去地里放羊割草,昨天中午骑着自行车专程看兴成怎么开犁地机,今天下午他打算跟着老三兴才去地里浇水灌溉……眼下在屯里的惬意生活中年人一生难求,不仅仅是因为二婶包的花花菜(一种野菜)饺子好吃、后巷新媳妇娘家送来的花馍精彩、隔壁老婶婶用传统工艺做的豆腐香醇劲道、兴波他丈母娘剪的龙凤窗花精巧绝美……马家屯的春天太美了,何致远恨不得愿以余生为这小村庄写下百万字的颂词来,恨不得后半辈子当个屯里人天荒地老地待下去。
孩子们渐渐离开马家屯上学去了,马桂英彻底沦为大闲人一个,一有空满屯乱窜。打听打听父亲当村长时的趣事,见一见她讨厌的老太婆或老叔伯,不停地上网为家里选购各种收纳小玩意,朝自己这些年不常联系的老同学、老朋友、老表挨个打打电话问候……屯里的春耕慢慢拉开序幕,一时回不去的夫妻俩闲游间多多少少参与了一些今年的春耕。
元宵之后,春天的脚步越来越急,大地上几乎每天生出一层绿色。南坡上新生的榆钱叶、今春最后一茬泡桐花、西沟坟地六七十年的老松柏……马桂英在这个春天重走了一次自己的童年,每天拉着致远向他讲述发生在这里的、她童年里的趣事——黄鼠狼偷鸡崽子的老鸡窝、黄蜂蛰牛屁股的那台地、蝴蝶夹在书里成标本的那本书、用小草篓在莺歌谷捉麻雀的秘密基地、去邻村养蜂人那儿偷蜂蜜的小土路、带着兴成兴波放风筝的那片打麦场、和同学们跳皮筋踢毽子的村中大树下、最爱在后院种葫芦蔓的早已去世的那个婆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