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舅公公从顾红娟手中接过白线团,将那对仙鹤牢牢捆在了松柏枝子上,这一次,不怕走到半路中间,它们突然之间乘人不备从棺材上跳下来,拼命往山坡间的树林子和草丛里钻了。
他掐着那对仙鹤的脖子左右摇晃了一下,掐得那对仙鹤从此记住了他:臭老头,别拿仙鹤不当好鸟,你知不知道,俺们是国家重点保护动物?
五舅公公又掂起了他的喇叭,他抬头看了看天。
看天也是他的一项独到的本领,不用看什么手表手机,看看天色,看看太阳,他就知道什么时候了,该干什么事情了。
而此时,太阳已起,升于长空,霞光万丈,令人不可逼视。
差不多了。
负责放鞭炮的两个小伙子,几乎已经把偏房里那些前来吊唁的亲戚们送的烟花鞭炮全都搬到了门口的空旷之处,只等五舅公公一声令下,就点火呀!
那个叫富余的小伙子,站在了五舅公公的身边,低下声问他:“爷爷,可以了没有?可以放鞭炮了没有?”
五舅公公又顿了一下,黑着脸沉声扫了此时已站满了院子,闹闹哄哄的人群一眼。
闹轰轰的院子,突然肃静了下来,所有的人都屏气息声,盯着五舅公公的嘴巴。
他把电喇叭凑到了唇边,终于出声了:“时辰已到,起……”
同时,五舅公公对已经将手中的烟头吹了又吹的富余道:“快去,快去放炮仗!”
富余一个箭步窜了出去。
短暂的沉默。
突然。
从这个泥砖灰瓦的老院子里,爆发出了一阵震耳欲聋的哭声。
“我的亲妈啊……”
“奶奶……”
“我的个姐姐呀……”
“姑妈……啊……”
唐若情不自禁,也跟着哭喊了起来:“奶奶……”
门外的鞭炮声也早已响起,多达上百盘的鞭炮摆在一起炸起来后,产生的爆鸣声、啸声,以及一团一团遮天蔽日的烟尘,蔚为壮观。
“吱……嘭”
“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
“噼啵噼啵……噼噼啪啪……”
“轰!……轰轰!”
“嗖……啪!”
唐若一边哭着,一边感觉奇怪,这满院子里上百号的人,也没有人指挥,没有人组织,为什么哭起来的韵律与节奏,竟然是那样的整齐划一?
八个抬棺的汉子们,每边四位,弯腰弓背,早已经搭上了杠子,随着五舅公公那一声起,“嘿”的一声,一齐用力,就将那一口上好松木做成的黑漆棺材抬了起来。
不轻。
看他们的脚就知道了。
每个人都是双脚抓地,脚掌紧扣地面,由于脚上用的力度比较大,领头左边那位的黄胶鞋,被他蹬得都变了形。
这八个人,每个人身边都跟着一人,随时保持替换,都是精壮的汉子,都是能挑一大担稻谷的人,他们,今天一定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要保证唐若奶奶的棺材,不到坟中不落地。
这个活,是今天上午之杂役人等之中,最累的一个活。
也就是这一辈人。
估计,再过上个十年二十年的,等这辈人一凋零,村子里就再也找不到能吃这种苦头,能抬棺木之人了。
不过,倒也不必担心。
随着社会的发展,说不定到时候,会衍生出专业的抬棺队的,说不定,到时候比这些人抬得更稳,更好。
又或,因为殡仪制度的深化改革,一切有了新形式,到时候,乡村与城市,国家与社会怎么样了,还不知道呢!
现在,许多地方不是已经有了那种专业的哭丧队了吗?
儿女们哭不出来,没关系,可以花钱雇人哭,一百块钱每人。
当然,标准不限于此,有一百块的标准,两百块、三百块等等,各有标准。
价格越高,哭得越真诚越大声,如果价格高到足够真诚,那么,那些哭丧的人,绝对能帮去世之人的孝子贤孙们,哭出嫡系亲生的感觉的。
此时,老唐家的这个院子里,院门大开,哭声震耳。
五舅公公走在人群的侧前方。
抬棺材的十六个汉子紧随其后,走出了灵堂。
灵堂外,停三停。
从此山高路远,亲娘哎,你可要小心磕绊,慢慢地行!
此情此景,如果置身其中,其实,完全不用担心哭不出来,没有眼泪的。
光是这种肃穆、悲痛的氛围,就足以感染的在场的每一个人眼泪汪汪,心中悲楚无限,那眼泪,也跟断了线的珠子一样,不由自主就“吧嗒吧嗒”的掉下来了。
唐若也一样。
唐若跟着人群中,随着前面的长辈们,本家族的哥哥姐姐们三步一叩首,缓缓走出了院子。
呀!
送葬的队伍走在路中间。
村子里早就已经等候着的,后来听到了鞭炮声才赶来的,那些看热闹的人们,把老唐家大门外通往山上坟地的路口,挤了个水泄不通。
一个小轿车上粘着大大的红喜字的司机,郁闷的把车停在远处路旁宽处的一株大树下,一边抽烟,一边也混入了围观的人群。
活人要给死人让路。
郁闷也不成。
一路叩头,一路往外走。
没有了布垫子的防护,唐若感觉自己的膝盖已经跪得生疼了,她跪在人群里,不由得双手撑地,一边哭,一边泪眼模糊的看着前面和身旁的人。
前面的唐家四兄妹无论是跪拜还是叩头,都十分的虔诚,就连身体不好的唐若爸,也跟兄长弟弟一样,眼含泪水,每一次都是直挺挺地跪下来,然后深深地叩下头去:“我的妈呀……”
巨大的悲痛,感染着路两旁看热闹的人,有些人,已经眼圈发红了,还有些人,转过身去,假装被风吹迷了眼睛,偷偷拭着眼角的泪水。
此时,再也没有一个人说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