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林送走了彭广军,又赶上了莫心洁即将离开的步伐。汪竞诧异地看着她,莫心洁故作轻松地说:“这是我的警察朋友,我跟她说几句,你去机场等我。”汪竞一走开,小林的脸色就阴沉了下来。莫心洁默默地盯着地面。天很亮,但是她心里开始进入黄昏。小林沉默了许久才开口说道:“如果我猜得没错,莫振东的被废应该和你有关。”她突然停顿了,莫心洁意外地抬起头来,干笑道:“你始终都不肯放过对我的追查。对你的精神我表示佩服,不过你的话我听不懂。”小林艰难地喘了一口气,低声说:“其实当年你妈妈嫁给莫振东最大的失败并不是莫振东对她百般不好,而是他对你……”莫心洁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并没有说话。小林接着说:“对于你们母女的过去,我进行了一些调查,调查结果令我很吃惊……”莫心洁忽而冷笑道:“没什么可吃惊的吧,社会上这类事多了,就象雪雁遇袭一样,都变成司空见惯的犯罪了,更何况是继父对继女的暴行!”她的身体微微抖着。小林严肃道:“那也不能成为你杀他的理由!任何事都可以诉诸于法律,我们不能私自结束一个人的生命。”莫心洁冷冷地说::“你也是有女儿的人,凭良心说,你有多大的胆量向世人公布真相?在这方面,这个社会不允许诚实有立足之地。我们要生存,我们没有别的选择。我说过,女警察是被抽去了灵魂的代号,完全被社会否认了女性的认知。”小林摇了摇头:“可是法治社会需要人们共同维护它的尊严,而不能任意践踏。自由建立在法律的范围之内!”
前面的路越来越漫长,仿佛永远也走不到尽头。莫心洁烦躁起来,掏出烟一支接一支地抽。小林没有阻止她。两人又默默地走了一会儿,莫心洁又开始说话了:“我和晟意结婚的几年里,他一直都认为是翁家旭的阴影横隔在我们中间,我没有勇气揭露真相,我宁愿让他忍受他习惯了的痛苦,也不想让他为陌生的事实而更加痛苦。当年他只看见翁家旭压在我身上,就认定了我遭遇了***,再加上结婚那天晚上,他更加证实了猜想。当时我的衣服虽然散乱,但是并没有脱掉。他认为他不止一次地侵犯我,我默认了。最终我们忍受不了这件事造成的影响—他始终无法释怀!这件事我十多年来没有跟任何人说起过。我想说,但不知道能跟谁说,而且我也害怕别人知道我的过去,我也竭力想忘记过去。你知道那时我多大吗?刚过十四岁生日两天!”她激动地说不下去了。小林的手微微发抖。
“莫振东是个禽兽,是个混蛋,他钻法律的空子,他耐心地等着我过了十四岁。即使被发现了,他的罪行也会减轻。我的痛苦你无法理解,而且因为我年纪小,我本能地害怕他,我总躲着他,他一动我就尖叫着跑开,跑进房间里,把门关得紧紧的。”
小林很困难地说:“你妈妈呢?”莫心洁低声说:“她和莫振东的感情很不好,经常工作到深夜,回来以后也不理他,后来更是不大回来。莫振东就是那个时候下的手,这话说得我毛骨悚然,你也很不舒服吧。”小林默默地点头。莫心洁有些欣慰,说话也开朗了许多:“那段日子我不想多说,反正总是惊恐、胆怯那一套。我什么都不懂,更没有想过要拿起法律的武器为自己讨回公道,并将他关进监狱。后来他又想犯坏的时候,我凭着对他的仇恨和有点预谋杀人的冲动吧,我在混乱中毁了他的命根子。”小林寒毛都竖起来了。莫心洁苦笑道;“也许我骨子里就有暴力倾向吧,我恨什么东西,我就要毁掉什么东西。若说我小时候的脾气,比家丽大得多,后来才有所改变,但是却是因为环境的逼迫。我想方设法压抑着自己的情绪,我装出一副温文尔雅的模样,因为这样讨人喜欢,也能掩饰我的犯罪事实。我害怕别人瞧不起我,我拼命讨好他们,我也在一遍又一遍地想像着万一事情败露了,我该如何装扮得更加弱小,好逃过警察的怀疑的双眼……”她的声音低了下来,泪流满面。小林朝她伸出手,她靠在她肩膀上,她有些支撑不住了。小林拍着她的手,默默无语。
莫心洁抬起泪眼幽幽地说:“依我十四岁的年纪,有这么复杂的心境和狡猾,你是否觉得不可思议?但是环境磨练人,我就是这样残酷地被磨练出来了。我们谈恋爱的时候我总是逃避晟意的触摸,不是羞涩,而是恐惧!他因为我的躲避而越发紧追不舍!”莫心洁把前额的头发往后撩了撩,仿佛它们很碍眼似的。她的手又倏然放了下来,语无伦次地说:“我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这么没意义!尽管事情过去了七八年,但是我始终忘不了我曾经遭遇过的恐怖时刻。我害怕陌生的身体,我用了很长时间和很大勇气才克服了这种恐惧,为了他我必须适应他的触摸……那段经历也就不用说了,反正总是日夜不安那一套。好了,什么都说出来了,我轻松了许多。”
小林又默默地走了一段路才困难地说:“你杀莫振东就是因为他对你长期以来的恶劣影响?他还想继续破坏你目前的生活?”莫心洁迟疑了一下,脸上现出逃避的神色。她迅速低下头,绞扭着双手,缓缓地说:“他该死!我应该为我的将来好好打算一下,你认为呢?他的生存对谁都没有好处,包括他自己。他老了,又无法享受正常的生活……他本来就该为他的行为付出代价!”她凄然一笑,伸出手去:“抓我吧,我的心早在十几年前就死了,能活到现在已经是感谢上帝了。”小林注视了她很久,缓缓地拿出手机,按下放音键,莫心洁的声音复又响起,清晰而沉重。莫心洁头向后仰了一下,欣赏似的说:“有备而来嘛。”小林又按下了删除键。莫心洁惊异地看着她。小林低着头看着屏幕,直到全部删除完,才淡淡地说:“本来是想以这种方式给这个案子一个圆满的结局,不过我临时改了别的结局,同样圆满。我很庆幸,我不用采取沙威那种极端的方式。”她倏然转身走开,莫心洁长长地呼着气。小林的态度让她意外,不过也许很久以前就种下了意外的种子?
甲板上风很大,吹得莫心洁几乎喘不过气来。她捂住口鼻,紧紧抓住栏杆。汪竞看不过眼,劝道:“回舱里吧,这儿没什么好看的。白天还能欣赏风光,晚上就只有看水天相接了。我刚才发现了一个有趣的少年。你猜在看什么书?徐霞客游记!很是聚精会神,如入无人之境。他看样子大约十七岁吧,眉眼和你有点象呢。你是不是有个失散多年的弟弟?”莫心洁好奇地走近少年,仔细打量了一番。少年扭过脸来微微一笑:“两位来三峡是欣赏风景的还是打我的主意的?”汪竞调皮道:“两者兼而有之。你想做徐霞客第二吗?做徐霞客可不容易,经历的不光是你想像中的浪漫,更多的是艰辛和危险。”少年的眼光很坚定:“我从没有想过退缩,尽管我已经面临过几次危险。我十二岁就开始游历全国了,此次三峡之游是我的最后一站。下一步我想去国外,只是英语还没有学好,只能留在国内补课了。听你的口气,应该也是个四处奔波的人。”汪竞得意地一笑:“我的职业迫使我不得不到处奔波。不要误会,我不是在逃犯。”少年大笑,露出很欣赏的神色说:“我喜欢你的幽默。这是我的名片,请多关照。”汪竞也把名片递给他。莫心洁看那名片上印着“金无序”三个字,不由得有些奇怪:“你叫这个名字?”金无序爽然道:“这是我自己起的名字。这些年我看了不少书,脑子里灌进来太多的知识,处于无序状态。我希望能尽快理出个头绪来,象宇宙发展史一样,从无序到有序。也许过几年我就可以改名叫金有序了。”莫心洁淘气地说:“宇宙从最初的混沌状态发展到后来,到底是收缩还是膨胀,科学界并没有定论。也许你的知识将来不幸收缩了而非膨胀了,那时的有序相对于无序是好事还是坏事?”金无序又大笑:“我很喜欢你,你有不可抗拒的魔力。”他的眼角皱起几道波纹,嘴角微微有些上翘。他的笑容似曾相识。莫心洁的心一跳,脸色突变。她急忙背过身去,抑制不住地抽搐起来。他的眉眼固然有几分象她,但是更多的却象莫振东。难道他居然是她在萧瑟中无奈地卖掉的儿子?汪竞揽住她,关切地问:“是不是受了风寒?你原不该去甲板的。回房间去捂一捂,出身汗也许会好点。”莫心洁抖抖索索地站起身,背对着金无序急急忙忙往外走。
金无序的手机响了起来,他接电话时的声音异常清晰地飘进莫心洁的耳朵里:“爸,我在船上,已经过了巫峡了。我拍了好多照片……我知道,您说了很多遍了,注意安全嘛……我玩得很开心,结识了不少朋友……大约后天就可以结束旅行,正好回去赶上我的生日……您们不用大搞,一家人聚在一起说说笑笑就行了。生日年年过,没必要太铺张……好,回头再说。”莫心洁的身子猛地震了一下,倏然回过头来,很冒昧地问道:“你的生日是七月二十四号?”金无序虽然奇怪,可还是礼貌地说:“没错。你……”莫心洁掩饰似的说:“我只是随便问问。”她转身逃了开去,再也不敢看金无序一眼。七月二十四号,这个让她揪心的痛的日子!十七年前的今天她狠心把儿子卖给了路过的一对老夫妻,然后就匆匆南下广州了,再也没有回头看他一眼。那天他在襁褓里哭得很厉害,仿佛知道了亲生母亲即将离他远去似的徒劳地挽留着她。她的手里紧紧地捏着钞票。她要靠这笔钱去广州开辟一个新天地,开始一段新生活。她必须与过去一刀两断,尤其要彻底抛弃那段屈辱的时光,而这个嗷嗷待哺的婴儿就是她屈辱的全部含义了。她没有选择。她没有留下任何可以让孩子找到她的线索。这些年来她偶尔会想起孩子,但更多的时候是竭力避免这种回忆。她自以为完全忘记他了,她的伤口已经平复了,不会再渗出血水了。可是命运偏偏跟她开了个大玩笑,在她最平静的时候又把孩子推到她面前来,让她把伤疤再挖开看一看里面的腐肉,让她再经历一次震撼和伤痛。她无法承受这种痛苦,她必须逃避。汪竞是她的第二个春天,她不能失去他。她有权利选择活路,谁都不能阻止她,哪怕是遇佛杀佛遇鬼除鬼!
远离了大厅,莫心洁的心里安静了许多。也许金无序并不是她的儿子,只是生日碰巧是七月二十四号罢了。十七年前七月二十四号有很多人出生。这个世界并不缺巧合。常言道:无巧不成书嘛。她不应该表现得这么冲动。万一被汪竞猜疑起来,她的后半生未必能如她的愿了。她努力深呼吸了一口,抱歉地说:“我是不是很好笑?只要一听到七月二十四号就莫名其妙地激动起来。七月二十四号我和我妈在广州相聚,我对这个日子太敏感了。经历了极度贫困之后,我终于可以重新投入妈妈的怀抱……我没事,你不用担心我,我躺会儿就好了。”汪竞肃然道:“我从未见过你如此情绪化,你一向都是沉稳冷静的。过去的困难不要时常挂在心上,还是多想想未来吧。我们去泰国结婚好不好?我认识一个摄影师,特别会选背景和角度。想想在独具特色的异国风情笼罩下,我们穿着泰国的服装,骑着大象……多美的场景,我都快醉了。”
然而莫心洁的心无法平静下来,因为第二天的午餐是三个人一起吃的。金无序硬是插了进来,脸上挂着悠闲自得的微笑。莫心洁恨这种熟悉的微笑,但她无法恨拥有这种微笑的金无序。他是无辜的,他不应该成为她情绪发泄的牺牲品。席间金无序拿出几张照片说:“这是我的全家福。我爸妈非常爱我,我也爱他们,我无论走到什么地方都带着它,我喜欢向别人炫耀我的幸福,我希望别人能象我一样幸福。”照片上微笑着的两位老人深深刺痛了莫心洁的记忆。尽管已经老了十多岁,但是他们的面容并没有太大的变化,依然清晰地反映出当年的痕迹。就是他们从她怀里抱走了孩子。他们连孩子的名字都没有问,显然他们想抹去孩子的过去,他们想让孩子完全属于他们。他们抱着孩子走得异常匆忙,仿佛怕她反悔。他们也许是无儿无女,他们太需要一个孩子来享受天伦之乐了。他们的愿望实现了,他们因为这个出色的孩子开心了十几年。莫心洁的手颤抖着,几乎拿不住照片。她只得把照片放下,勉强赞叹了几句。金无序很是得意。他在新家庭里生活得很幸福,也许她该感到宽慰。就让一切按照原先的轨道发展吧,这样对谁都好。
船经过西陵峡时,金无序兴致勃勃地拉了汪竞和莫心洁合了一张影。莫心洁微笑着,但是眼神中分明透露出一丝忧郁。过了西陵峡,三峡旅游就快要结束了。她刚见到儿子,却要在霎时间与他分开。是福还是祸?思绪纷纷乱乱地涌过来,她被挤兑得几乎要崩溃了,只得借口要去船头看看,匆匆逃开了金无序的注视。
婚礼紧张地筹备着,莫心洁满意地看着新添置的家具一样一样被安放在合适的地方,渐渐构建起一个中等阶级的幸福家庭。汪竞开着破车去买家电了,袁美华趁机过来和莫心洁一起打扫房间。房子新装修,散发着一股令人不快的气味。莫心洁有些头晕,打开窗子透气。
远处走过来一个少年,东打听西打听地就到了楼下,仰脸往上望着,正与莫心洁的眼光相对。莫心洁靠着窗棂的身体猛地一溜,半蹲在地上。袁美华奔过来,诧异道:“累了?过来歇一歇。”莫心洁虚弱地摇头道:“他来了。他怎么会找到这儿了?他是来找我的吗?我该怎么办?”袁美华奇道:“谁呀?”但她旋即脸色突变:“金无序?这个瘟神!”她的话是压着嗓子说的,莫心洁并没有听清,但是袁美华脸上分明透露出来的杀气却让她震惊,她伸手扯住袁美华的胳膊:“他是我儿子……”袁美华恨恨地啐了一口:“可他要破坏你的家庭!你能坦然面对他和汪竞的相处吗?”莫心洁不及回答,金无序已经摁响了门铃,袁美华意味深长地扫了她一眼,怏怏地开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