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无序没有笑容,只是怔怔地看着莫心洁。他失去了年轻人应有的活泼,一夜之间仿佛长大了许多。他何以有这样的变化?莫心洁勉强招呼着他:“你坐吧,这是我妈,不是外人。你怎么突然来上海了?你不是回家了吗?”金无序迟钝地说:“我是回家了,然后我又出来了。”他咽了咽唾沫,说话异常困难起来:“他们说你是我的……亲生母亲?我不知道……我想来看看你,我控制不住地想要见你……也许不是的,我希望不是……”莫心洁几乎不会说话了,她无法应付这种场面。袁美华冷笑一声:“这是打哪儿说的话?心洁只有一个儿子黄浩威,这是谁都知道的。你无缘无故地跑来乱认母亲,当心我告你毁坏他人名誉!”莫心洁依然没有说话。金无序不知所措地望着她,说话更是语无伦次:“我把我们的照片拿给他们看,他们躲起来悄悄议论,说你十几年前把孩子卖给他们。我听见了,我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他们说得仿佛是真的。我爸妈快八十岁了,五十多岁生我,本来就让人觉得不可思议……他们对我非常好,从来不在我面前提照片的事,我越发疑心。他们以前对我拍的照片特别关注……我偷跑出来,只想见一见你……”袁美华气不打一处来,尖锐地说:“你想像力挺丰富的嘛,他们老眼昏花,看不准人,胡乱猜测的话你也敢当真。心洁要结婚了,忙着筹备婚礼,没空听你胡说八道。你回去吧,念在你是孩子的份儿上,我们不跟你计较。”金无序并不为她的话所动,只是死死地盯着莫心洁。他的眼中有些热望。他在期待什么?他如此希望她承认是他的亲生母亲吗?他喜欢她做他的母亲吗?可是他的养父母对他很好,从他的穿戴上来看,他们应该很有钱。他们会给他提供良好的生活环境,会让他感受到生活的乐趣。他没有吃苦受穷,她心里很感安慰。他应该按既定的道路走下去,他不适合拐弯,她也不能承受他的转向。他是她的耻辱,看到他她会情不自禁地颤栗起来。她所受的摧残、翁家旭的死、莫振东的死,统统涌上心头,逼使她不得不拼命逃避。她不能认他,为了他,也为了她。莫心洁扭过身子,冷然说道:“我不明白你说的话,我也不想多考虑这件事。我没时间和你纠缠下去,我要出去购物。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以后不想再看见你。”金无序面如土色,神情陡然沮丧起来。尽管他的眼中还有怀疑,但他不再坚持,一步步走向门口。他的脚步异常沉重,看背影仿佛已经是七老八十的人了。他很快就会恢复过来。她只是他生命中的一个小插曲。莫心洁勉强支撑着,泪如雨下。
金无序打开门,回头望了一眼。他只看见袁美华的冷脸,莫心洁背对着他,身子分明在抖。他不由得凄厉地喊道:“不管你承不承认,我都把你当我的妈妈看待。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不肯认我,但我同样爱你。”莫心洁身子一晃,倒在沙发上。袁美华挡住她,同时冲金无序恶狠狠地一挥手:“走吧,你还嫌我家不够乱吗?”金无序眼中噙着泪水,依依不舍地走开了。莫心洁倏然伸出手臂,象是想要拉住他。她嘴里喃喃地念叨着:“我的孩子……”袁美华扯回她的手,飞快地跑去踢上门。莫心洁挣扎着站起来,几步跑到窗前。
金无序下了楼,走到人行道上,忽又停住了,抬起头往上张望。莫心洁躲闪不及,正和他打个照面。金无序凄哀地看着她,泪水在脸上纵横交错。莫心洁踉跄着往外跑,被袁美华硬生生地揪住。她恼怒地说:“你干什么去?你不要命了?你一下去他就缠定你了,你还结不结婚,你还活不活了?”莫心洁发疯似的打着她:“他是我儿子,我无法不理睬他。他那么可怜,他只想认我这个妈妈。我不能放他走。十七年前我逼于无奈把他放走了,我没有后悔过,但是今天我放走他,我会后悔一辈子。”袁美华尖利地说:“把他留下来让汪竞接受他吗?汪竞说得再明白不过,婚后他想过一段逍遥自在的二人世界,然后才考虑孩子的问题。你忽然间给他塞这么大个儿子,而且还是你十五岁的时候被迫生下的孽种,你看他的脸会怎样变化!当然,这不能怪汪竞,每个男人都不能接受。不光是男人,连我都不能接受这个外孙!”莫心洁变得非常执拗:“汪竞不接受他,我就不结婚了。我一个人带着他,同样能生活得很好。”
袁美华冷笑道:“你真是异想天开!你可以不嫁汪竞,但你不能阻止别人对你的猜疑和追查!无序十七岁了,你三十二岁,傻子都能推算出来你十五岁时生的无序。十五岁生子,本来就是一大丑闻,不管是什么原因,你都会成为别人的笑料。再研究一下孩子的亲生父亲吧,必然会追究起十几年前你的经历。你不怕那件丑事揭露出来,我还怕别人知道我的过去呢。当年若不是为了躲避那个女记者的骚扰,我何至于给她泼了硫酸,逃到广州去作三陪?你知道为什么这件事没有张扬出去吗?真的是记者不知道吗?她盯得紧着呢,挖空心思想知道禽兽父亲到底是谁。她没有采访到你,你以为是她同情你吗?是我挡着她,是我跪在地上求她。可她根本就不听,她执意要写成报道。她说什么要把整件事披露出来,让社会来关爱你,声讨禽兽父亲的暴行。她有私心,她是刚当记者,她急于一炮打响,她把你当作台阶往上爬,她不会为你的名誉和前途考虑,但是我必须为你的将来做打算,我不能让她的阴谋得手。我趁清晨街上人少的时候出其不意给她泼了硫酸,然后逃跑了。到了广州我尝试着找了好多工作,但是哪个工作都做不长久。在广州那个花花世界,没有钱就被人瞧不起,不管你怎样努力干活怎样循规蹈矩,你都被人踩在脚下。我无奈中选择了三陪。那段生活经历我至今都不愿提起,可我梦里时常会再回到那个地方,被众多熟悉的淫笑包围。我不断地劝我自己,即使再痛苦也要坚持下去,因为我要挣钱,我要养活你,还要供你上大学,供你出人头地,供你获得社会地位。只要你过得好,我过得就好。我不允许任何毁掉你前途的因素出现。你是我生命的支柱,我这辈子没别的活头,就指着你了。你纵使是不为自己着想,也该为我着想一下。倘若老汪知道我做过三陪,还泼了别人的脸,他会怎样对我?警察会怎样对我?虽然后来报纸上刊登了那个女记者的消息,说是被人毁了容之后劫财杀害,怀疑是抢劫杀人案。有人为了她包里的高档摄像机而杀了她,当时为我省去了很多麻烦,但是我才是毁她容的真凶,法律不会轻易放过我,仍然会追究我的刑事责任。你就忍心我去坐牢?我坐牢倒还在其次,我还得提心吊胆你的生活。你会生活在怎样一个恐怖的环境中?你让我死都死得不瞑目!”莫心洁目瞪口呆。袁美华喘了一口气,心酸地说:“这些事我本不愿意说出来,你是我女儿,我付出得值得。你要知道,我们走到今天这一步都太不容易了,我们不能回头,只能继续走下去。他不是你的儿子,他是个陌生人,甚至是对我们不利的人。忘了他吧,对我们大家都有好处。”莫心洁哭晕了过去,软软地躺在袁美华怀里。袁美华把她弄到床上,轻轻带上门,自己走到窗前,向下望了一眼。
金无序坐在花坛边,低垂着头,双手抱着脑袋,似乎在哭泣。袁美华轻步走到他面前,他抬着泪眼痴痴地看着她。袁美华恨恨地说:“你怎么还不走?我把话已经说得很清楚了。”金无序分明流露出几分失望。他原以为袁美华改变主意来接他回去。袁美华的冷脸反而激起他的执着:“没得到确切的答案之前,我就是不走。”袁美华倒吸一口凉气:“你想要怎样的答案?非逼着我们违心地承认虚假的血缘关系?”金无序眼中闪着狂热:“我看得出来,其实你们心里很清楚,我和你们有着不可分割的血缘关系。我只想知道我的亲生父母是谁,仅此而已。我不会骚扰你们,也不会对我的养父母有半点不孝顺。两方面我都能做到最好,这一点你尽可以放心。我绝对不会给你们添麻烦,我什么都不会说,我只想守着亲生母亲尽一尽做儿子的孝心。你们为什么不肯成全我?”袁美华冷笑道:“血缘关系就那么重要吗?俗话说生亲不如养亲,你为什么就不能安心孝敬你的父母,让他们尽享天年呢?谁生的你并不重要,关键是这辈子有没有人疼爱你关心你,和和美美地组成一个小家庭。”金无序执拗地说:“我说过了,养父母和亲生父母我同样重视,我没有厚此薄彼的意图。”袁美华拍了一下花坛栏杆,气恼地说:“可我们不需要你尽孝心!只要你走得远远的,再也不要出现在上海,就算是尽了心意了。我们只有这点要求,你做不到吗?”金无序痛苦地摇头:“血浓于水,你们就忍心把我赶走?”袁美华几乎崩溃:“你就忍心逼死我们?”金无序讶然望着她。袁美华停顿了一会儿,理了理气,冷漠地说:“该说的我都说完了,该怎么办你自己拿主意吧。”金无序迸出泪水:“我不信你们就那么绝情!我要等她亲口对我说这些话。”袁美华气得浑身发抖,甩下他大踏步地走开。
汪竞兴高采烈地拿着调查结果给莫心洁看:“我比较了好几家,觉得还是这家的电视最好……”莫心洁的眼睛发直,心不在焉地听着。袁美华拧了她一把,她方才回过神来。袁美华的眼光尖利地逼迫着她,她只得打起精神勉强附和道:“我相信你的眼光,就照你的意思办好了。”她忽又热烈起来:“你和你儿子分开多长时间了?你有没有想过他?你是否考虑过家里多一个……”袁美华死命地踢了她一脚,把饮料插管塞到她嘴里,面不改色地说:“喝点水吧,看你热的。”汪竞干笑一声:“有时候想起过他,不过不是非常想念。我至今都忘不了他的没完没了的哭泣以及他象极了他妈妈的眼睛。我看到那双眼睛就平添几分抑郁。我知道很不应该,但我控制不住自己。我和她早已没有了感情,我不想再见到她,包括与她有关的人和事。人们说爱屋及乌,其实也会恨屋及乌。父母与子女之间的感情并不能单纯的用好来形容,这之间也许还有些许的厌倦。你不能否认,并不是所有的家庭里两代人都相处得很融洽,有时候尽管努了力,但就是感觉不对。有时候我在想,父母与子女之间到底应该保持怎样的关系呢?处处为子女着想,付出全部的热爱,是不是有点霸占私有财产的嫌疑?孩子是独立的个体,不是你能支配得了的。他总要走自己的路,总要飞出你的手心……对不起,也许我这番话亵渎了人世间最美好的感情。人间因为有爱才美丽。可是我确实对她爱已尽情已断,我无法扮演一个慈父的角色。不过你的话提醒了我,我是该看一看他了,他毕竟是我儿子。”莫心洁脸色苍白,额头上渗出汗珠。袁美华打岔道:“你去洗个澡吧,衣服都湿了。小竞,你也歇一歇吧。”
把莫心洁挤进浴室,袁美华低声怒道:“你想试探汪竞能不能接受金无序吧,结果你看到了,他连自己的儿子感情都不是很深,更何况是那个孽种?你不会指望着他爱屋及乌吧。这个世界是现实的,只有你自己才能保护自己,别人不会管你的死活。”莫心洁垂下手,心灰意冷地说:“我何尝听不懂他的心?就让无序骂我禽兽不如吧,我实在是顾不了他。我只希望他以后生活得开心。我没有养育过他,他应该不会再记起我。他只是一时冲动而已。他走了吗?他很有主见,我怕他坚持下去……”袁美华朝楼下看了看,现出欣喜的神色说:“不见踪影了,应该是走了。你们不是说要去泰国玩吗?我看还是现在就给旅行社打电话,看有没有明天去泰国的航班。到那边好好玩几天,散散心,把不愉快的事情都忘掉,以后真正开始新生活。这边的事我和老汪来处理,保管你们一回来就可以住进新房。”
飞机按时轰隆隆飞上天,袁美华心中的大石头总算落了地。汪毅然捧着一顶宽檐帽走过来,笑吟吟地说:“我给你买了顶新帽子,很衬你的皮肤。”袁美华戴上帽子,挽住汪毅然的胳膊款款走出机场。外面阳光灿烂,连道路都仿佛披上了金衣,亮闪闪的。
海滩上躺满了悠闲自在各色皮肤的人,海水中嬉闹着一张张快乐的面孔。莫心洁平躺在太阳伞下,半眯着眼睛看着汪竞在水中一上一下踏浪。忽而她的眸子收缩了起来。金无序象幽灵一般出现在她身边,抑郁地注视着她。莫心洁扭过头去,竭力抑制住内心的激动。金无序幽幽地说:“我一路跟着你……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觉得跟你有一种亲切感,也许是某种天生的情感筑就的亲和力吧。”莫心洁站起身。她无法控制住自己不去看他,她的心里充满了绝望与恐惧的交织。金无序执着地跟着她。
莫心洁来到海边,一股浪打了过来,她几乎被卷了进去。金无序拉住她,无比的焦虑。莫心洁心中升起一团暖意。金无序见她脸色有些缓和,提议道:“游一会儿吧,海水很清凉。”莫心洁本能地推拒。汪竞游了过来,见到金无序,颇有些高兴:“又见到你了,真是有缘啊。心洁,你也下来吧,在水里泡一下很舒适。”金无序挑战地看了一眼莫心洁。莫心洁只得下了水。汪竞的手机响了起来,他上岸去接电话,金无序趁机游到莫心洁身边,幽幽地看着她。莫心洁抖了一下,避开他的眼光,兀自向海深处漂去。金无序追了过去。他游泳的姿势很漂亮很专业,莫心洁不由得多看了几眼。金无序自豪地说:“我获得过全省比赛第一名。我是个追求完美的人,要做就要做到最好。”莫心洁淡淡地笑道:“那么各种游法你都知道了?”金无序一点头,一个猛子扎了下去,又出现在远方。他尽情地表演着。莫心洁矛盾地注视着消失在天边的海面。难道这是一个劫难?她注定了要背着过去的包袱在人生的道路上艰难地跋涉,永远都没有休息的时刻?
海水忽然翻滚起来,象个暴怒的狮子。莫心洁心里一惊,连忙往回游。浪花袭击过来,她把握不住平衡,身子不由自主地往下坠。喝了几口水后,意识开始变模糊。一条强有力的胳膊托住了她。她勉强睁开眼睛,正看到金无序灿烂的笑容。可是浪花又席卷过来,金无序的脸上褪去笑意,换上一丝紧张。情况变得不妙,仿佛超出了他的解决范围。水的流速异常快,他控制不住地随水漂流。莫心洁拉住他的手,奋力挣扎着往岸边游。他的身子沉了一下。莫心洁回头看他,他呐呐地说:“腿抽筋了,真不是时候……不过没关系,我能挺得住。”莫心洁勉强又游了一段,感觉越来越沉重。金无序完全依赖她,他的手脚缩着,仿佛抽得很厉害。一个接一个的大浪滚过来,莫心洁被打得面门生疼,不得不用手捂住脸。然而她的身子开始往下沉,她只得又活动起来。金无序离开她一段距离,眼中闪着焦急。他需要她的救助。莫心洁用尽力气赶过去,浪花劈头盖脑地砸下来,她睁不开眼睛,在水里胡乱摸索着。金无序的手指触到了她,她抓着握着,但是身体随水流滑了开去,他们的手又松开了。她拼命抹了一把脸,四下里寻找着金无序的下落。他的身体一上一下,眼中透露出期待。他靠着闭气维持着生命。莫心洁浑身发软。在与大海的搏斗中,她是个弱者,她需要别人的帮助,但是此时此刻她却要担负起救人的重任。她感到无助。她的力气已经用尽了,再坚持下去,她势必与大海成为一体。金无序离她越来越远,他眼中那点熟悉的光芒在她眼前晃动。她的心刺痛。她机械地追过去,朝他伸出手。他努力想握住,但是一次又一次的失败了。她不得不挣扎着再靠前。他脸上浮现出莫振东的笑容。莫心洁手一软,缩了回来。他是她生命中的耻辱,她无法忘记这一点。草帽歌刹那间在她耳边响起,她痛苦地回转身。在大浪的侵袭下,金无序慢慢地消失了。莫心洁停止活动,身子慢慢地也沉下去。就让往事以这种方式做个了结吧,也许这是最好的结局。
汪竞赶了过来,揽住她的腰。她从生理上得救了,可是伸出去又缩回来的手却永远留在她的内心。地狱有各种各样的形式,封锁着人们的一生。地狱的门开启又关闭,谁又能躲避得开那一刹那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