握住她腕骨的手冰凉入髓,仿佛不似活人,云若不禁抬眼打量,惯来镇定的她也不由暗暗吃惊。
面前的人容颜绝丽,根本不似已届垂暮之年的老妇。她未曾梳妆,便袍松松披在纤瘦的身上,一双桃花眸子没有因年老而显露半丝昏黄,依然翠叶横波,水光粼粼,似是只要轻轻一晃便会盈满出来,朝她望过来时更是仿若漫天繁星滑落,碎玉遍地;下颌美人沟幽浅而性感,似乎盛满欲语还休的别样心怀。时光逝如流水,却独独在她脸上滞留,只有如雪华发昭示着岁月留下的痕迹。
她的容貌与申显极为相似,如此说来申遂儿的容貌应该随了她的母亲培王妃。
想到那位华丽张扬的少女,云若暗暗想道,人的缘分当真奇妙,较之她的两位兄长,申遂儿明显对不是一母同胞的申显更为亲近,难道沾染了功利的人真的会让人敬而远之么?
太皇太后瞧了她半晌,叹了口气:“竟与你母亲这般相肖。”
“娘娘见过母亲?”
云若一怔,在她为数不多的幼时记忆里,母亲一向深居简出,除了见过一次的罗家女眷,几乎再未与外人打过交道,更别提涉足宫闱,与当时的皇太后有过交集;而且自打入了佛堂独居,一直到故去,除了自己和阿田,平日见的只有从娘家带来的贴身侍婢顾氏。因此太皇太后此话,让她颇感费解。
“见过,那是神仙一般的人儿,可惜年寿不永。”太皇太后淡淡道,继而翻开她的袖子瞧了瞧,叹道:“听说你养在外头十来年,刚回来没多久。这也算不得什么坏事,天都虽然大,但人的心也大,心一大,就没地方安放了。为了给自己的心腾个好位置,就不免给别人的心下套子。孩子,你说说看,天都是不是很可怕?”
云若道:“娘娘身处后宫几十年,见识无人能及,若是娘娘也觉得害怕,臣女人微心怯,焉能不怕呢?”
“果然是她的女儿,当年她也是这般回答哀家的。可是后来发生的那些事,证明她没有对哀家说实话。”太皇太后慢慢说道,语气中有一种不自觉的居高临下。
这是要翻陈年旧账了?
“可能当中有些误会吧,娘娘何等身份,母亲断不敢欺瞒娘娘的。”
云若隐隐感到其中不乏原委,恐怕对方至今犹有不快,遂表现得极为诚恳,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在这位贵妇面前,天下人都得低头,没有理由就她一人扳直了脖子。
“误会?哀家跟她一个小辈能有什么误会,呵呵,哀家只是提醒她莫把一切孤注一掷,否则伤人伤己,可是她没把我的话放在心上。事实是,不管她先前希冀有多大,到头来终是镜花水月一场空。”
云若心中一紧,好似有甚么东西正在心中碎裂:“娘娘此言何意,难道母亲不是为了追随父亲才来的天都么?臣女至今记得,他二人感情极好,平日相处,连句小小的争执也无。后来母亲虽然长居佛堂,父亲亦没有改变心意,移情他人啊。”
有夫如此,如何称得上镜花水月一场空?
太皇太后似笑非笑地望了她一眼:“求而不得便无所求,哀家倒是觉得,她是无可奈何心灰意冷,最后才选择常伴青灯古佛,你母亲终归是后悔的。这些孩子啊,都是痴人!”
云若只觉喉头被堵,还想再问,又发不出声来。太皇太后瞧着她的脸色,转口避开:“唉,陈年往事了,想来不过伤心一场,还提它作何?孩子,对于眼下,你有何打算?”
“阿若不明白娘娘的意思。”云若心神不在此,不愿费力揣测。
“狡诈!”太皇太后笑骂一句,轻问道,“可许了人家?”
“尚无……”云若放低了声音道,“臣女眼下不打算考虑这些。”
“可要趁早打算起来,莫要因为家中长者无暇顾及而耽误了终身大事。要不,哀家为你挑一个?你云家门第高,天都这么多的青年才俊你想选哪个,哀家就为你指哪个,你觉得如何?”
“多谢娘娘抬爱,臣女眼下真没有这个打算……”
“哦?是有意中人了吧……”太皇太后别有深意地瞧着她。
帘外,云田从方才提到的事当中回过神来,眉一挑,耳朵竖得老高。
“娘娘多想了,云若还小,此事暂且不急。”
“呵呵……不急,不急。”太皇太后轻轻拍着她的手,笑道,“是个伶俐的孩子,哀家一见便心中欢喜,所以,希望你能得个圆满。”
圆满?
云若失神了一下。
同样,似是想到了什么,太皇太后的笑容渐渐敛去,仿佛乌云掠过绵绵青峦,浮萍滋蔓脉脉春水,一种怅惘迷蒙的情绪将她笼罩起来,使她原本明媚绝丽的容颜显得有些晦暗不清。
她恍惚了片刻,低声道:“这天底下的事总是变幻莫测,谁也料不准。就算事先知道,也会被眼前的谎言和虚情假意欺骗,就算当初不是谎言,不是虚情假意,谁知道原先的心意会不会变,就算心意没变吧,世事相逼,总有许多迫不得已。我等凡人,如何才能求得圆满?”
云若听着她的言语,迟疑片刻,道:“若是臣女,姑且相信眼前吧。未来之事,谁也无法预知,若能一以贯之相待,自然称得上圆满。只要确定眼下是真心,臣女愿意选择相信。”
“倘若有朝一日心意生变,真情空付,又待如何?”
“抽身离开便是。”
“呵呵,说得轻巧,到底还是个孩子呢!也罢,如今的年轻人,个个都是有主意的,哀家老了,也管不了那么多。”太皇太后笑着摇了摇头,放高声音唤道:“林奴儿。”
满脸褶子的老太监伛偻着腰从殿门口匆匆跑入,跪在帘幕外。
“让你的人去通知陛下,武试的魁首被哀家请来了,人还好端端的没大伤着,那些个小灾小难跟挠痒痒似的。告诉他救火要紧,安心坐镇,过会儿便把人还给他。”
云若听了这话又想开了,甚么云家的人命硬,甚么小灾小难跟挠痒痒似的,还嫌对付他们云家的手段不够狠么?!
云若望了太皇太后一眼,心肠又渐渐冷硬起来。
她垂眸自嘲一笑,暗道自己太傻,申家已然势大,朝臣当中趋之者半数有余,若非云氏重兵牵制,大夏江山迟早改姓。云家身处漩涡中心,而她竟然妄想抽身这前朝后宫的争夺,岂非痴人做梦。
而且,这场角力,萧陌一旦落败,以父亲云措在军中的威望,对天家的一惯忠心,推之云申两家平日龃龉,云家焉有活路。既然如此,纵然前路雾瘴横生,鲜血淋漓,自己也不得不继续走下去,为家人,为云氏去搏那一线生机。
林奴儿领命退去。
太皇太后扶了下自己的额头,一会儿功夫,疲惫在她脸上渐渐显露,这是除了华发之外第二道能证明她苍老的痕迹。
又说到西梁来的使臣,太皇太后只是漫不经心问了两句,对李念明珠他投叹息了一番。
“人老了,精神不济,才说这么一会儿子话便乏了。哀家便不耽搁你的时辰,也省的陛下心焦。”
“如此,娘娘早些歇息,臣女等告退。”
云若顺势退出帘外。临走时瞥见榻上枕边露出半张纸笺,双蝶戏花暗纹,泛旧发黄,上头依稀几字:……月长圆。
太皇太后摆摆手,想起什么,加了一句:“哦,二郎,你有空,多带你媳妇来哀家这里坐坐,就算哀家不是申家人了,总还是你的姑祖母,你的媳妇长得标志,不比你差。哀家今儿是乏了,不留你们多说话。”
媳妇?
云若瞄向眉姬,她正一脸懵逼地望着某处角落的纹饰,根本没放心上,更没往自个儿身上想。
申显勾唇一笑,顺从应道:“侄孙遵命。”
夜半的德沛宫静到极点,半丝响声也不闻。烛火凄清地微颤,像极了地宫里的长明灯。
华丽的床帐帷幕厚重,整个看起来就像是一尊巨大的棺椁,而睡在里面的是一具看起来面目如生,事实上早已掏空心肺的尸体。
倏尔,一叶素花纸笺自榻沿飘落委地,榻上发出一声刺耳的哑笑,如同鬼魅夜嚎。
“红绡落华泉,银屏映彩练。秋起点香舍,春盛探芳轩。已得卿心满,无意顾它颜。同醉花影下,共待月长圆。六郎,你许我的圆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