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他一直病着,家人不忍,他也实在干不好活,便也融入了城中无所事事的少年一流,但他不喜欢斗嘴打架,更不喜欢到处疯跑,只是成日吹着河风倚着石狐狸发呆地望着来往船只一趟又一趟自眼前经过。
他总是眼神忧郁,叫黄诚。
她无法习字的痛苦,是他弥补上的。纠缠了好些天数,他才勉强答应教她,条件是她必须每天为他打一捆猪草。
从“金”字开始,一点一点学,一点一点挥霍掉整个夏天,等她终于学完整篇经文,秋风渐凉,阿爹喝夜酒失足,从山坡跌下,摔断右手,从此他们家少了伟大的竹篾匠,多了一个成天喝酒消愁的闲人。
家道陡变,由平常到贫穷,她失去了无所事事的自由,帮衬着瘦弱的阿娘一道料理生活诸事,开始为米愁钱,为油愁钱,为阿爹的黄汤愁钱,为小弟入塾愁钱。
生活的重担不知不觉已压下,从十岁一直到十七岁,腰没再直过,百样的脏活累活从摸过到娴熟,她在浑然不觉中发育长大,到了十七岁,以为再苦不会更甚时,父母收下十两银子,将她发卖到了外地。
十两银子,是将来小弟娶妻买房的腰杆子,她无话可说,甚至早有预料。
荒城的女子,十七以前,但凡婆家看得上的,早就嫁掉了,看不上的,只有发卖给人伢的份。
最苦的七年间,她零零星星见过黄诚几次,知道后来他身体渐好,模样亦愈发俊秀出众,既是蛇倌的儿子,又能文会写,自然而然地被蛇神祠主持相中,成了那里的文书。
城中钟意他的女儿家一直不断,这些事情她都略有耳闻。
十四岁的爬蛇节上,他正式成为蛇倌,举着一条碧油油的青蛇从她跟前缓缓经过,冲她挤眉笑了笑,当场不少女子嫉妒地发疯,打那起谣传四起,她在诋毁中不知何去何从。
那年八月,她和黄诚在蛇神祠里吵了一架,便再也没有和好……
一滴水欻然落到脸上,她疑心是知了飞过时撒下的尿,用手抹去,一阵凉风刚好迎面扫来,紧了一紧衣襟,心绪不安地朝城门走去。
从渡口出发,每个人的鞋上都沾着水,绕不开的最开始的一截路最湿,泥巴糊人脚跟,又面又粘又紧,实在不大好走。
等过了那一截,路面渐渐坚实,人终于可以放开步子,才坦坦荡荡往前行。
随身行囊不大,青布里头只包着三件衣服和一把散钱,像只背了一块被单似的轻,濡贴在她渐渐汗湿的背上。
天气大热,山壁上的铁线蕨放肆疯长,几乎要垂到人脸上。
传说,这种蕨草是活的,随便砍下一片,对半剥开叶茎,便可得到一根完整的黑色铁线,若将铁线养在流动的水中,三天一过,便可培育出一只吸血的铁线虫。
可惜翠晴从未成功过。
要么整根铁钱消失得无影无踪,要么是刚放下去,就被水沟里的泥螃蟹拖入洞府。
关于那些泥蟹,同样也有传说。
传说它们身怀诅咒,天生对小孩没安好心,若有谁不幸将其吞入腹内,其魂魄会化作无数细虫,慢慢侵食那孩子的脑袋,只到吃空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