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二上午,何致远正跟屯里的老人下象棋,不防备电话响了,是面试的。下午四点,夫妻俩去老三家杏树园里帮三嫂松土锄草时,致远又接到一个面试电话。斜瞅着致远正儿八经地跟对方在聊,桂英心里有些沉,叹息中放下锄头抬头瞭望。
春风吹来,四亩杏花如雪一般在空中飘浮,满地花瓣儿翻滚,浑身净是春色,上一次见着这场景好似上辈子的事儿。屯里的逍遥日子快要到头了,终归要回深圳,只在早晚罢了。想到这里,马桂英掏出手机仔细查看高铁动车是否售票。
“开票了没?”致远挂了电话走过来问。
“没!现在隔·座售票,你觉着能卖出多少!”
“别工作有着落了,人回不去!”男人叹息。
“放心,现在已经售票了,我一天几十次地帮你看票呐!电话怎么说?”
“是家职业大专,原来的辅导员来不了了,急着找小班班主任。不是长雇的,聘上了合同也是一年一签。”何致远不抱希望,放下手机继续锄草。
“慢慢来!在屯里放心待着呗,明媚以前老说她记不清她英英姑长啥样子,现在好不容易有个空档回家了,安心待着呗。”三嫂笑着劝。
“仔仔他爸……教师的工作不好找,不好找呀!”桂英望着三嫂摇头。
“不管开不开票,这次回去一定把妈接到深圳去!”
致远这段时间,只此一件心头事,桂英一听这个立马来气。
“能接肯定接,接不了我能怎么着?我是齐天大圣有筋斗云吗?现在湖南F城F得那么紧,凡去了湖南回来必须GL!你真应聘上了,你觉得人家学校那边能接受你去过湖南吗?能接受一个当老师的人这个时候从湖南回来给孩子们上课吗?”
“YQ解F之前都是网上上课!”
“天天说接接接,给谁说呢?我不乐意接妈吗?整得你多孝顺我跟个恶人似的!”
“妈一个人在永州老房子里不可怜吗?”
“可怜你去接呀!现在去接!我可纳闷啦,你在屯里和在深圳,妈的处境有什么不一样?为什么你在屯里不着急一回深圳就急?我咋看你在屯里过得比我还潇洒呢?你把人接了自己GL得起吗?工作重要还是接妈重要?”
“都重要!”致远说完撂下锄头朝地头走了。
“不吵不吵!英英你女人家说话咋这么冲!”三嫂在旁拉着劝。
“明明接不了,非得现在接!衬得我是个大坏人!你能耐你自己去接呀,有种自己去教训张明远呀!”桂英扔下锄头坐在田埂上朝致远大喊。
何致远气呼呼地走回去了,桂英坐在杏树花下生闷气。等瞥不见致远人影了,她站起来继续帮三嫂锄地,把那一腔怒火全发在锄头刃上。
过了一天,何致远再次接到一个面试电话,双方聊了几十分钟,最后又因他不在深圳而放弃。回深圳的时间线不情不愿地朝眼前靠近,桂英舍不得马家屯,可瞅着致远跟人聊工作时那副凝重神气的样子,心里明了他这次是一定要重新工作的。生完漾漾后,七八年在家养娃儿的桂英迫不及待地要出去上班,想必致远现在的心情跟她当时一样急切。车票依然抢不到,好在从西安到深圳的动车已开始发动。
“最近好多面试电话,奇怪!”致远打完电话走到桂英跟前。
“金三银四,缺口大吧。”
“有票了吗?”
“今天有了,但没抢到!车次也不多!”桂英指着手机屏让致远看。
“没事没事。”
“你这次回去,一定要把妈接回去吗?不能等等吗?”桂英哀求。
“不能。”致远耷拉着眼皮,一身倔强。
“现在从陕西到广东的车且不多,更何况是从湖南到广东的!众城会那帮人被拦在省界外还是前阵子的事儿!那些人刚刚GL完回家,你认为现在省界上没阻挡吗?Y区来的人能轻轻松松进广州、深圳这两一线城市吗?”桂英委实担忧。
“规定GL十四天那就GL十四天,妈又没得新·冠BD!怕什么?”何致远见不得母亲在老房子里独自过活,所以这次回广东执意要把母亲带回去。
“元宵那阵,国之美刚宣布进入公之共之卫之生之紧之急之状之态,前天国之韩YQ大·爆·发,昨天日之本取消了之生日的朝之贺活动!连皇之帝都不过生日了,你还哪儿严重往哪儿走!你没听新之闻上报道骂——三个省的五个狱之监里都感之染了,湖南的社会福利院也染感了,BD无所不在!妈待在老房子里最安全!你能保证把老太太从永州拉到深圳她一路上不接触BD?澳门那犄角旮旯连博之彩之业都关门了,你还迎难而上!你问我怕什么?我怕你跟妈一块感染!怕你自己工作没找落还把妈跟咱一家搭进去!”桂英苦口婆心。
“工作会有的,妈也必须接走!如果是你一个人大过年的被扔在老房子里你心里好受吗?YQ期间万一有个大病小病谁照顾她?家里没米没菜谁去给她买?前阵子感冒她除了靠睡觉解决还能怎么办?万一三天发高烧三天严重了谁处理?”何致远说到这里,眼眶湿润。
“你在这儿编苦情戏吗?每天咱一家四口谁不给她打电话发信息?妈现在每天早中午什么状态你不清楚吗?你在吓唬你自己还是在威吓我呀!前两天卫之健之委之发之文说了坐火车飞机要尽量分开坐,江苏刚刚出现一传十的案例,正是在火车上!广州昨天出现了门把手染之感的,深圳今天的热搜又说快递员染之感了!这光景大家尽量躲在家里不出来,你非得把妈拽出来!把兴成兴波他们几个叫过来一一评评理,看看是我在阻挡你还是你自己不理智!公与私都分不清楚,真是愚不可及!”
桂英说完狠狠地撩起门帘出去了,留下何致远跟沉默的马兴盛两人在房子里围炉坐着。
原本一大家子和和美美,这两天因为回家的问题妹子跟妹夫吵得越来越厉害,马兴盛并不开口调和,因为他认为妹子考虑得更有道理。妹夫那么聪明的人转不过弯来,外人谁劝也没用。夫妻俩的问题,留给夫妻俩自己解决。
二月十九日星期三,午饭后仔仔又例行性地发了十来个简历。也不管对方要求的条件爸爸的资历是否满足,少年不耐烦了连招聘条件也不看,捡那高薪的好职位随心情地投递。前几天心情愉悦时耐心挑选,这几天心态躁了浑不挑批量发,晚上有状态一投投七八十个,午饭后犯困瞎投几个转身关电脑睡觉。
说来也巧,平日没什么机会,放在YQ期间,每个职位收到的应聘简历的数量比平时少了九成,何致远那经过众人加持的完美简历这时候竟脱颖而出,得到了不少人力资源招聘者的用心审视。
“奇了怪了!我投了好几百个了,不可能一个回复没有吧!”饭后仔仔跟爷爷闲聊。
“咋知道有回复呢?”老马一边喂漾漾吃菜一边问。
“打电话发邮件呀!哦对啦对啦对啦!写的是我爸爸的电话,我问下他!”少年说完直接问。
这一问,致远才知面试电话是源于儿子发的简历、岳父出的主意,告知妻子后两口子又高兴又感动。桂英见致远此时温和,于是提出了回广东的第二套方案。
“亲爱的,我是这样想的。你一定要这时候接妈,又不想失去这时候的工作,要不……咱俩分头回家!你先回深圳,早回去早GL早上班,无论如何,工作是第一位的。等湖南开放了,我去永州接妈,接不到咱妈我不回深圳!这个办法怎么样?”桂英娇滴滴地眨眼睛。
“你去我不放心!你哪次出差不是我替你收拾东西、给你查路线、帮你叫车定宾馆?工作我会顾着,但我不想妈一个人待在那边!这些年我们很少在她身边,这个时候不去接,等可以去接的时候,老人心也凉了!你假设一下,如果是你六七十了一个人困在广东被人家嫌弃,身边没一个亲人,仔仔说好了说好了接你去他家里,你天天等着盼着等着盼着,结果仔仔自己回去了把你晾着,你一将近七十岁、票也不会买、火车也不会坐的老太婆——怎么想!”
致远这么一说,桂英蓦地鼻酸了。
可惜,今天还是没买到车票。
周四这天下午,何致远又接到一个面试电话,对方是一个区级高中,目下有三个老师滞留在老家回不来,其中有一个是教语文的。双方聊了一个小时,对方将何致远的过往经历一一问了遍,对他的资历非常满意,并提出了第二次面试的邀请。
“二面怎么面?”桂英躺在热坑上偷听已久,见挂了电话起身激动地问。
“还是电话面试。”
“要面试成功了,也不一定能回去!而且,回去了也得GL十四天!”
“这家还行!这个学校有自己的宾馆,校外也有合作的宾馆,老师可以在这两个宾馆里GL,现在全上网课,老师们一边GL一边在宾馆上课。”
“这学校想得还挺周全!”
“是。这家起先是工厂学校,地点在龙华工业园有点偏,后来升级成普通中学,规模还可以。那个招聘的也是陕西人,我说我这边不确定哪天回深圳,招聘的那老乡说陕西已经售票了,等一等可以回来的。”
“所以……对方愿意等你?”桂英格外吃惊。
“呃……面试成功的话可以吧。二面是学校语文组的组长,他说组长对我的简历非常满意,组长面完是教导主任视频面试,那人说下周能回来的话下周直接代课——在网上。”
“我的天,这么急!”桂英下意识地又去查高铁票。
“是啊,学生上课确实很急,特别是初三、高三的。”
“希望你二面成功!三面也成功!”桂英双手合十朝天祈求。
“什么学校呀?”兴盛笑问妹子。
“龙华上塘中学。”致远回答。
晚上没事,桂英又组织弟兄们媳妇们去二婶家打牌。近来兴波整天担心市里的工程因YQ搞丢,老五兴成被圈在家里干不了事也烦躁,老三兴才最近一直在果园里忙活,二哥兴盛一人照看十几亩地忙得神龙见首不见尾。明媚、明凤这些个大孩子早上学去了,初高中的明喜、凤娇在家听从老师的指导学习写作业,小一点的凤仙被送去外婆家蹭吃蹭蹭压岁钱。桂英和致远眼见着也要离开了,属于大家庭的欢乐时光像是被人开启了倒计时一般弥足珍贵。
七点刚过一群人乌泱泱挤在二婶的热炕上,抽烟的抽烟、喝酒的喝酒、嗑瓜子的嗑瓜子、看电视的看电视……老四媳妇津津在边上不停地给家里人端茶倒水、添瓜子加麻糖,七岁的马丹青在炉子上趴着赶寒假作业,三嫂子给桂英和二老剥熟花生吃。二婶、三婶、老五媳妇林月娥跟何致远凑成一堆摸骨牌,输赢按一块钱算起;桂英和三兄弟坐一桌打麻将,每一轮输的给赢家最低进贡十块钱。
自从大哥埋葬之后,打扑克打麻将成了马桂英的最爱,无论白天发生多少好事坏事、大事小事,晚上的牌瘾绝不能断。
二月二十一,这天星期五,爷三个正吃午饭时,仔仔忽卖起了关子。
“爷爷,下周一是什么日子你有数吗?”
“啥?”老马被问呆了。
“先猜猜嘛!”
“你妈生日?”
“我妈生日早过啦,你还送她红头绳——忘了吗?”
“忘了忘了真忘了,啥日子呀……他们要回来了?”
“没呐!我妈今早还说没抢到票呐。”
“这怎么猜呀!”老马说完大口大口地喝自己炖的排骨汤。
“告诉你——吓死你!不告诉你——后悔死你!”少年表情丰富。
“别死啊死的,赶紧说!”老马端着汤碗催。
“她——生——日!”仔仔噘嘴指着小不点儿抖腿。
这一指,老小均有点懵。
“哦呦了不得了不得,我娃又长一岁啦!”老马放下碗摸了摸漾漾头发,小人儿乐呵得直拍桌子:“我生日!是我生日呀!吃蛋糕的生日吗?我又过生日啦……”
“爷老早记老黄历上了,提前三天记的!哎……”老马早没了撕老黄历的习惯,以致将狗尾巴草的生日忘得干干净净,回头惊问猴子:“这你还记得呀!”
“我哪记这个!我爸今早告诉我的,让你做点好吃的给她!”
“做做做,做做做!叫爷盘算盘算!诶哪天来着?”老马转头又忘了。
“二月二十四,下周一!农历二月二——龙头节!”
“哦知了知了。”
老马洗碗时连连叹气,倘错过了漾漾生日他真真是懊悔不已,来深圳这么久了,还从没给他最爱的心肝宝贝过过生日。目下连门也出不去,哪儿去整蛋糕呀,这该怎么过,老头思绪万千却难捞着一个。
午休时老马又被梦境裹挟——家里的黄狗病了、门前的洋槐花被人偷了、漾漾吃坏肚子发高烧了、仔仔离家出走要去外国上学、桂英成了大老板、致远当了中学校长抛弃了胖乎乎的桂英、马家屯在地图上被人注销了、仔仔十几岁要当爸爸了……
眼下,新之冠BD仍困扰着半个地球,几乎每天所有的新闻头条无不被BD相关的话题霸占。截止二月二十一日,全国确呀么诊七万六千三百九十四人,治之疗两万六百七十四人,死亡两千三百四十八人;这一天,湘北市F城整整三十天,市内七千一百四十八个小区全面F闭,市内今天起将开展拉网式大排查;这一天铁之路门部推行隔售座票,这一天国全一千七百一十六名医医*人员确呀么诊,这一天港港三千名医护人员罢工要求F关……
同是二月二十一日,这一天某知名连锁餐饮企业开业被叫·停,这一天某网购公司六十六人被感染,这一天深圳开始公布确呀么诊病人小区名称,这一天杭州所有小区实行F*管理,这一天深圳两家企业开工被查F,这一天因新之冠BD导致的死亡人数超过了**病之毒……研究说这一月网民每天上网时间平均八小时,说茶农每户平均亏损三十万,说民航办理退票两千万张……花边头条上有一条是“单车返之工成新姿势”,有一条是“上海出现云医*”,有一条是“口*日产上亿只”,有一条说“企业*工盖盖八个章”……
包晓棠每天被各色新闻轰炸,其中多半是悲伤的。女人感知压抑沉重,却又无法对抗眼下的社会现实,索性放下思考,为快乐而活。YQ弥漫之际,居家的快乐成为一种特别稀缺的资源,这资源于晓棠而言并不难得——直播做家乡菜、直播撸猫喂猫、定时上网课学习专业准备自考、花时间打扫屋子拍些RoomTour……充实与快乐真的可以对抗终极的无意义,女人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妙不可言,连围观缺耳排便也喜滋滋的。
自从二月二十一日何致远跟龙华上塘中学的语文组长长聊以后,对方忽然没了消息。二月二十四日周一一早,夫妻俩一上午不停地跟女儿视频聊天以庆祝漾漾生日,倒把上塘中学的事情搁置了。
“为什么BD不让你和爸爸回来呢?”
“因为……因为……”五岁小孩的问题常常难倒了一个马经理。
“因为BD一来,火车不开了。”致远在旁望着屏幕里的女儿笑态可掬。
“是火车害怕BD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