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啊,火车胆子真小。”致远说完,桂英抿嘴笑。
“那你们为什么不坐飞机回来呢?”小人儿气呼呼地问。
“因为飞机也胆小!”仔仔从旁插嘴,除了漾漾两边的人皆笑了。
“我让蓝飞机(泡沫玩具飞机)去接你和妈妈可以吗?”小孩双眼含泪,一片赤诚。
“妈妈那么重不怕把蓝飞机压碎吗!”仔仔说完两边人又笑。
“我不想跟你说话!我要跟妈妈说话!我要跟爸爸说话!”小孩握拳大喊。
“仔儿你别捣乱!”致远让仔仔把手机给妹妹。
一月未见漾漾,夫妻俩相思成疾,这一天两口子尽力地取悦女儿,不想下午上塘中学的教导主任打来了视频电话。致远跟对方聊了一个小时,对方于下午六点发来了聘用通知。通知里确定了六个月的试用期,从何致远结束GL进校上课的那一天开始算起。
“他们这么着急!”桂英不解为何聘用通知书来得这么快。
“因为要开课,老师不到位,当然急了!他们发布招聘信息已经二十多天了,陕西的那个人说只有我一个人投简历!”致远说着止不住地笑。
“也是!BD肆虐全国停摆世界围着看中国的笑话,这时候谁找工作呀!哎呀多亏了仔仔多亏了仔仔!”桂英摇头啧啧。
“仔仔说他投简历压根不看详情,学校名字也懒得看,纯属乱投!”致远说完夫妻俩耸肩大笑。
“还是要感谢爸!他要没这个想法,仔仔也不会天天闲着乱投简历!啧爸是我的福星呀!”致远笑完后轻轻地拍着胸口。
“老话说得没错!做事要成有时候得高人指点,有时候还得些运气!”
这一天,夫妻俩连同家里人高兴坏了,两家人晚上再次凑成一桌吃席庆祝英英女婿重新回校当老师。老三马兴才这回看英英女婿的眼光又变了——鄙夷里多少掺点儿敬重和不可思议。
老马这一天可是累坏了,为了给小不点儿过个喜庆生日,老马动用了全部的体力和能力。撇开生日饭不提,光为个礼物老马绞尽脑汁。目下不能随便出门采购,家里的玩具小孩早玩腻了,老马奇思妙想竟在周末找来针线给漾漾缝毽子。毽子缝好后装绿豆时发现针脚太大洞太多,绿豆根本盛不住,昨晚上老头修修改改两钟头才把一个毽子做好。
今天上午送给漾漾时,小孩一见毽子那丑陋扭曲、豪不华丽的样子根本不感兴趣。老马不在意,午饭后拉着两孩子去楼顶玩扔沙包,他跟仔仔在两头扔,漾漾在中间跑,只要毽子砸不中中间的人,便算中间的人赢了。漾漾躲躲闪闪、跑跑跳跳的笑声很快吸引了楼顶的其他小孩,四个小孩一块在中间来回跑,被砸中的必须下场直至下一轮重新上场。新奇又复古的游戏吸引了不少家长,大人们轮流扔沙包,小人们叽叽喳喳笑声连连。
沙包扔了大半天,孩子们玩了个尽兴,黄昏回家后,扔了半天沙包的老马累得腰也直不起来,做晚饭时手腕老是酸软无力。偏巧这时来了个电话,是个陌生号码,老马手软微抖怕摔了手机,接通后指挥仔仔替他举着。电话那头三言两语说完以后,老马攒了几天的好心情瞬间没了。
不可思议,不敢相信!
钟理黏黏糊糊说不利索,老马问了好几遍,才知钟能殁了。
只因曾听父亲提起老村长多次去过殡仪馆,所有,钟理这次打电话专程朝马叔要殡仪馆具体联系人的电话。在仔仔的帮助下,老马颤抖着给了他樊永旺以及殡仪馆东大厅经理的电话号码,完事后老村长再也握不住菜刀,一个人扶墙走到阳台边,躺在摇椅上纹丝不动,好似被人抽筋剥皮一样。
死神在兢兢业业地收割他们这一代人,赶上谁便收走谁。鸡窝里第一只被宰杀的鸡是没有恐惧的,但是最后一只鸡真的会被活活吓死。瞅着相熟的人一个一个被花样收走,老马经受的最大威胁不是自身的死亡,而是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别人的死亡。
“什么?钟爷爷去世了?为什么?为什么?怎么了这段时间……”
少年不敢相信,在家里一遍一遍地追问,却没有得到任何答复。少年瘆得慌,鸡皮疙瘩起了一身又一身,急得在家团团转。
妹妹饿得又哭又闹又发脾气,爷爷安静得好像遁地消失,晚上七点半,何一鸣怀着从未有过的心情去厨房给家人做饭。父母回不来、妹妹过生日、爷爷犯痴呆、钟爷爷去世——人生第一次做饭,境况有点传奇。
没错,钟能去世了。
老头走得仓促,留下一堆问题。
二月二十四日,中午一点刚过,钟能正在红锦路上打扫。扫完一段路带着家伙事儿朝北走,忽听身后有动静。原来路上有一奶茶瓶子在滚动,钟能顺着瓶子望过去,先是一只胳膊收进了车里,然后小车的车窗缓缓拉上,接着锃亮的名牌小车慢慢启动。回头再看奶茶瓶子,滚得盖子杯子吸管分了家,杯里黏糊糊的白色东西洒了一地。
钟能凝视数秒钟,最后叹了一声,转身带着工具去处理。瓶子瓶盖扔进三米外的垃圾桶里,地上的牛奶珍珠得先用土盖住,然后再扫走才行——如此设计好,走过去后,弯腰捡瓶盖杯子。这一弯,人再也没起来。老头眼前乌黑,蓦地栽倒,瞬间猝死。
谁也不知道这老头今天扫了多少地走了多少路,谁也不清楚这老人今天吃了几顿饭喝了多少水,谁也没问问这个人连着多少天没休息过,谁也不明白这老人家为何这么年纪大还这么拼命。
唏嘘!
该怎么形容钟老汉这一生呢?笔者竟找不出一个华丽激昂的词汇来。他平白得好像从没有来过人世间,他困塞得如同家猫没见过世面,他卑微的一生注定流星疏忽一闪,他苦涩的命运如秦黄牛一样此生只为耕耘而来。生也耕作,死于耕作,此刻躺在地上佝偻的老头,手里依然握着扫帚把。
他不高大不显眼,不会文不会武,他默默无闻平平无奇得连个小丑也不如;他没有智慧没有胆量,没有梦想没有作为,他活着是个悲哀,死了自然而然。他在沸腾又荒诞的红尘里没有任何故事可传,他在磅礴又浮躁的年代活着如同死去。
他燃烧命运时火苗是蔫蔫的,他奉献自己时脚步是颠颠的,他讲的笑话是苦涩怪味的,他流的眼泪是毫不值钱的,他穿的衣服是别扭邋遢的,他这一生的征途是荒凉没有风景的,他的出生和死去连场笑谈也凑不全……
他不配拥有宏大肃穆的哀乐,连葬礼他也被世人认为不必非得拥有,他没有提前备好的棺木寿衣,连一般人临终前告别的机会他也索性不留。他死得干净利落,如是他这一生。
有人生来是凡人,却活得像圣贤;有人生来是小子,却搏成万古名将;有人幸得天下兵权,却祸国殃民贪图小财,有人生来是君王,却万事不理沉迷女色。
钟老汉留下的背影远不如街边的彩旗亮丽喧哗,但他走过的路径却是一代代、亿万万人一起踩踏而过的。他代表着每一个平凡的人,他的结局也是所有平凡人的结局。
非要细究他留下过什么,也许钟理晓星清楚,也许雪梅学成知道。可能儿孙后知后觉,但前人的精神总会在后人身上留下些蛛丝马迹。BD会传染,基因会传染,信念也会传染。
此时此刻,对面的街上正有一女人摘下口*迎风高歌,朗朗的民歌像在恭送这边猝死的老人。
终于,有人看到了倒在地上的清洁工。是一老太太,拉着菜篮子,远远见着地上趟着个人,胆小的老太太恨不得拐进草丛里才快速从这段路走过。对于一位死者,路人只留下了她的几个回头看而已。
半个小时后,又一个人从红锦路走过,是个二十多岁的女孩。女孩提着买菜的袋子,袋子在风中狂舞。她悄悄走到清洁工跟前不敢靠近,她隔着五米远喊了几声“你怎么了”,最后在数十次的左右旁顾中她静静离开了。
几十分钟后走来一老头,羽绒服裹得紧紧的,靠近以后双手插兜一脸疑问,最后愣了几分钟的神,头也不回地走了。
又过了十来分钟,南边走来一年轻人,三十来岁,一米八九,又胖又壮,戴个黑框眼镜。年轻人在清洁工身边又叫喊又拍手,见久久没有回应最后斗胆走近后蹲下来,细细一看见状况不好,赶紧打了一一零和一二零。打完电话后,他静静地站在边上等候警察和医护人员到来说明情况。
这世上从没有人好好看过钟老汉的模样,直到死去以后,才有人瞪圆眼好好打量他这个毫不重要的人——寸法花白,身体消瘦,驼背长脖,满脸乌黑褶皱,嘴里黄牙数颗,身上渣滓一片,脚腕又黑又细,鞋底磨穿前掌。想必是个可怜人,小伙子双手插兜站在树下,一边凝视一边等待。
四十分钟后警察来了,没多久救护车也来了。众人相互了解情况,场面处理得又快又有序。
“老人怎么样?”年轻人被警察问完话后,走过去问全副装··武的医生。
“已经去世了,去世有段时间了。你见他时他有没有咳嗽的症状?”头戴层层防护的医生反过来问大高个。
“没有。我见他时已经这样了。”年轻人一脸悲戚。
没几分钟,老人尸首被拉走了,街上光溜溜跟以前一样,只留下一个破旧的扫帚。大高个原地站了十几分钟,早忘了自己这趟出来要干什么,最后低着头寂静得原路返回。
路边的细叶榕依然摇摆,街中间的美人树含苞待放,远处高大的棕榈总爱招摇。
过不了几天,红锦路边上的花卉会重新换一拨;过不了两年,路面的石砖将重新铺设;过不了三年,街边的树木得挖了重栽;过不了五年,红锦路还是红锦路,只是路上的可见物将被全部替换。
文明是掩饰也是虚伪,浮华是表皮也是灵魂,崭新是格调也是品味,美丽无瑕是真善的也是残忍的。这里的城市,没有凌乱、没有陈旧、没有凋零、没有死亡,像极了假树假花,永生但是没有生命。这里的城市特别像不经事的少男少女,像没见过战争与贫穷的中产阶级家庭主妇,像活在象牙塔里一生追求权贵与秩序的中年男人。
豪装不朽的旋律在社会的上空搅动,激昂享乐的文字充斥着每一个角落,悲惨感人的故事只算得上饭后甜点,英雄墨客的趣事不过是饭前开胃的笑话。
有些人用生命填补寂寥浩渺的星空,有些人一生仰望璀璨神秘的星空,有些人拿星空的模糊图片做家里的床单桌布。
下午五点,钟能的尸体被拉到了深圳十三院的太平间,同一时间还有一具尸体被拉到了十三院,因死因不明,两具尸体需先在医院接受是否感之染新之冠BD的检测。到医院后,因相关事宜需家属配合,警察从钟能手机上翻到的第一个号码竟是重庆的。死者生前的最后一通电话正是打往重庆,且时间为今天的十二点二十分,通话时长为十八分钟三十九秒。
没错,钟雪梅成了第一个接到这一消息的人。警察正在叙述事情,可怜的姑娘眼泪吧嗒吧嗒地掉,早已说不了话。确定电话对方为死者孙女之后,警察要来了其父亲的号码。
钟理接到电话后朝医院赶,可这时候路上哪有车?公交中断,地铁F门,路上的出租车根本不停。钟理晚上六点半赶到十三院时,花了好久才找到相关人,结果医护人员说死者因非感·染BD早被拉到了市殡仪馆,只留下一个破手机在医院方便联络家属。钟理接过手机,出了医院,望着黑漆漆的天,身上一阵一阵地发冷。
没有姓名,没有死因,没有死亡时间,没有死亡见证……钟能的死如生一样。
十三院距离殡仪馆特别近,钟理七点多到了殡仪馆,结果殡仪馆大门开着灯全亮着,进去后里面没一个人。钟理敲过门、喊过人、进过办公室、坐着等候过,依然没有人出来。他隐约记得父亲曾说马叔多次去过殡仪馆,这才想起给马叔打个电话,问问他有没有殡仪馆的内部人员的联系方式。
老马这头给了两个号码,说明其中一个号码是老乡的电话,钟理马上打过去说明来由,樊永旺那头急得语速很快嗓门很大。
“乡党啊,你来这儿肯定是有大事!你等等,等等哈!刚才送来一家子,煤气自杀的,一家五口烧得不像样子,上面领导让赶紧火化!今天是特别忙,我午饭还没吃呢!反正这天加起来拢共送来十七个人,三个医院来的,两个交警那边拉的,还有几个是前几天的。前几天送来的那几人没身份一直放着,领导请示后说今晚上合伙处理,已经放了很久了,赶上这一家五口一块焚!我……乡党我先忙了哈!你在大厅等着我,我忙完了马上去找你!你父亲姓钟对吧,我记着呢记着呢!哎呀你放心,一般情况下没有家属签字是不会火化的,你等着我,我忙完了马上骑车过去!”樊永旺挂了电话,灰头土脸地擦了下汗,然后去炼尸炉前焚烧去了。
殡仪馆的大厅晚上特别安静,独特的熏香、明亮的灯光、石纹的地板……看上去特别像豪华酒店的大厅。钟理坐在大厅的休息区等着,眼前这一切令他不悲不喜,好像早已预到、梦到、想到过。梅梅打电话他没接,晓星的电话他没接,马叔、桂英、老陶的电话他通通没接。滚热聒噪的电话打搅了他的安宁,他给这些人一一发了“稍后回复”四字之后,一个人抱胸享受着难得的安静。
白色石灰墙、白色瓷片地,南边大电视、北边长城图,西边棉沙发、东边大衣柜,中间一个大炉子,炉子边一圈小板凳……马兴波家里,今晚上两堆人正玩钱打牌,桂英两口子为回广东的事又吵了起来。
“不一定能同时买到两张票,我的意思是你先回深圳,我专门去接妈!”
“要走一块走,现在闹哄哄的,谁知路上碰到啥事故呢!”致远不同意桂英的方案。
“能碰上啥事故呀!现在全国安全得不得了,连看不见的BD都能堵住你还怕啥!明天我跟妈说下,她肯定能理解我的想法!工作要紧,工作永远是第一位的!”
“你为啥跟妈说!”
两口子正在各自的牌桌上打牌,致远忽回过头变了脸道:“你为什么要跟妈说?你跟她说她还当自己是累赘呢,还会顺顺利利跟我们去广东吗?她最害怕给我们添麻烦,你一说她连去广东的念头都会断掉!”
“我……我还没说呀!”桂英结巴了,知错的女人低头摸着麻将斜脸说:“我尽想着你工作,哪想那么多!再说……再说你有工作了妈不高兴吗?”
“出牌出牌,出牌事大,吵架上街上吵去!”兴波等人纷纷开解打趣。
明知桂英心思直白,致远心里还是特别气。大概,他是在气自己没能力把母亲尽早接到身边吧。
八点半,桂英这桌人打完一轮正算钱时,电话响了,是仔仔打来的。仔仔在漾漾屋里偷偷打视频电话,为的是告诉妈妈钟爷爷去世的消息。
“什么时候的事儿!”桂英下了热炕离开牌桌去房外大声问,致远也跟着出来了。
“我不知道,反正钟叔叔是六七点给我爷爷打电话的。”
“那你现在才跟我说!”桂英急得大吼。
“我早发信息了,你看了嘛!”仔仔也吼。
“呐……你钟理叔找你爷爷为的什么事儿?”
“不知道,要了个电话号码。”
“你爷爷呢?”
“我爷爷又那样啦!叫也叫不醒,躺在阳台那儿不动弹,晚饭还是我做的呢!漾漾也是我哄睡着的!我自己作业还没做呢……”
“行行行知道了知道了,你去做作业吧。”跟儿子敷衍两句,桂英挂了电话。
夫妻俩通了气对了眼,心情瞬间变了,满心的担忧却不知该为谁担忧。麻将是没心情打了,夫妻俩踩着乡村夜色披着军绿大袄准备回二哥家。
“真的假的?”何致远一路上追问了好几遍。
“我问星儿啦,真的。”
“怎么这么突然呢?说没就没啦哎……”
外人想起钟老汉,大概只有可怜两字。
半路无话,绕过莺歌谷,桂英回头问:“你回去的事儿到底怎么办?”
“你说怎么就怎么办!”
生死面前,诸事皆不值多嘴。
回二哥家后,桂英一直跟晓星、晓棠姐妹俩在线上聊梅梅她爷去世的事情。女汉子一晚上没睡,倒是趁凌晨两三点网速快时得空把回广东的车票抢到了。车票是二月二十六号九点发车,可惜只有一张,桂英忙用致远的身份证号买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