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老吴他大伯写了协议,把款打过去后,我曾让陈志芳找了家政过来清理打扫,更换了些老旧的家具,采买了些被褥床单和厨具。甚至连那辆小电动车,陈志芳也细心地更换过了电池。
我们曾打算,等我病好的时候要带孩子们这里来过过周末,为此我还特嘱她找人装了秋千,挖了沙坑,只是一直没有成行。不成想,此时这里又成了我的避难所。
我打开院门,顺手把工人丢在院子里的几根废木料扔到墙边,坐在新做的秋千架上荡了几个秋千,又一屁股坐进沙坑,自己玩起了沙子。
这些原本都是为开心准备的,此时,且让当娘的先玩一玩。
我的童年,只有时时吃不饱的饥饿感和对冬天寒冷的恐惧。养父的腿不好,不能正常工作,四个孩子张嘴要吃要穿,对于养父养母不是易事。家里的经济状况,大概是从段文昌寻到我的下落后,暗中托人给养父养母了一份安稳工作后,才开始好转的。
那些最难的日子,父母慈爱,两个哥哥对我呵护有加,一个妹妹任我欺负驱使,应该是我活得最快乐最无忧的时光了。此时的我,纵有丰厚身家,却亲人一个个调零离散,自己身体残破,形单影只,就连孩子,也不能尽全力付出我积满了胸腔的母爱。
我半躺在温暖的沙坑里,看着阳光一点点西斜,天光渐渐变暗,院角的丁香随风送来阵阵清香,那树桃花在风中落雨般飘洒,花落满身,我竟盹着。
我被冻醒,睡意竟不消,勉强回屋胡乱铺了床,又爬上去继续睡。
我难得有这么深的睡意。睡觉对我来说,一直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
人生苦难纷繁,忧患实多。
但是真的等大难来临,我却又静下心来。公司被查封了又怎么样?破产了又怎么样?我仍是我,我只是芸芸众生里的一员,在历史的滚滚车轮里,渺小,微不足道,无足轻重。
我前半生对金钱的孜孜追求,就是想要一个财务的自由,等我继承了段文昌留给我的偌大产业,实现了财务的自由,却又受困于身体的病痛,受困于众人身家的托付,不是囚徒胜似囚徒。而此时,我突然意识到,我终于能够自由。虽然天不够高,海不够阔,可我已经懂得在有限的天地里转圜。自由,是一件多么奢侈的东西。
我终于奢侈了一回。
醒来看了看表,夜里十一点。肚子饿得咕咕叫,辗转半天再难睡去,只得起身。
洗了个澡,泡了壶热茶,喝了半天,愈发感到饥饿。在屋里逡巡一圈,实在找不到一点可以填肚子的东西,决定骑着我的小电驴出去觅食。
我这次的躲避,实是权益之计,不象上次被人发现会有牢狱之灾,更象是度假。连春暖花开的天气都和心境这样契合。
我给电动车充了电,推着车子出门。
暖暖的风吹在脸上,甚为舒畅,我骑着电动穿过村口,在郊外的一家小饭馆吃了一碗面,又买了几个烧饼,才打着饱嗝骑着电动力回去接着睡。
我原本就对吃穿要求简单,一连几天,饿了啃个烧饼,渴了喝杯清水,吃饱喝足接着睡。此时的心态和几年前又自不同。没有忐忑,没有不安,没有慌乱,没有茫然,没有恐惧,没有绝望。睡眠质量前所未有地好。
清明节的早晨,只下了一场微雨,我买了鲜花、吃食,去给段文昌和王胖子上坟。在他们的墓前徘徊许久。我是想跟他们念叨来着,可我习惯什么事情都搁到心里,对着沉默的墓碑,我也长久地沉默。
回到老宅,我又点燃一柱香,面向西方,祭奠老谢,还有老吴,在院子里的树荫下陷入回忆。回忆的河水如酒,舀饮一瓢又瓢,辛辣的滋味令我心神俱醉。带着醉眼,看着太阳在院子里东升西落,月亮在树梢上轮转,也不知过了几天。
终于觉得四肢有了力气,神清气爽。等天色黑透,华灯尽上,我决定仍旧骑着我的电驴出去吹风。
我发现,夜里的春光比白天更美。春花静落,春水深流,暗香浮动,别有一翻景致。
我先是在村口的湖边转了半天,跟着跳广舞的大妈大婶们跳了一阵,出了一身通透的汗,又顺着河堤进了市,转了几条街,在一家烧烤摊要了几串烤串。吃着烤串,看着旁边几个男人在喝啤酒,突然非常想喝酒。我最后一次喝酒,是和王胖子一起。他已经带着他的罪负去了另一个世界,而我,还活着,还可以好好地享受一下生活。
我借了旁边人的手机,给方立时打了个电话,约了东区的一个酒吧。
我先到,要了一打啤酒,喝了一瓶,他才到。
“你怎么还喝酒?”方立时嘴上说是说,却没夺我的酒瓶子。
“许久没喝了,想喝一点。”
方立时也拿起瓶子喝了一口,忍不住埋怨我:“怎么这时候还出来乱跑?”见我一脸无辜,叹口气,“这些天你住在哪里?”
“你猜。”
方立时抬手:“我不猜,你也不用告诉我。”
这是一家演艺吧。到了歌手上台唱歌的时段,只见一个皮衣长靴梳着脏辫的小伙儿抱着吉它上了台,一段炫技的SOLO,架子鼓敲起,小伙开始嘶吼:我要从南走到北,还要从北走到黑,我要人们都看到我,却不知道我是谁,假如你的我有点累,请你给我倒碗水,假如你要是爱上我,就请你吻我的嘴......
方立时凑过来向我汇报:公司的所有高层相继被约谈,工作组派了人进入,公司的账已经全部查封......我一边听,一边跟随震耳欲聋的音乐扭着身子。都是意料中的事,任何事情的发生发展都有一个过程,文昌经营了几十年,根系庞大,关系错综,转机在哪里,只看晓光他们后续的操作了。
我又灌下一瓶酒,抹一把汗问方立时:“开心怎么样?”
“很好,文君正在给他找幼儿园,时间真快,他该上幼儿园了。”
“找什么幼儿园呀,我们小区就有,离家近,我当时买房子的时候,就是看中小区里有幼儿园,有小学......”可能太久不喝酒,两瓶下去,头已经晕了,说话也不象往常在方立时面前提起开心时,那么小心亦亦。
方立时的眼里突然有了一丝受伤,一向说话逻辑清晰有条不紊的他突然开始结巴:“啊,是,是嘛,你那,有幼,有幼儿园。”
我把他拉过来,头碰头,眼睛对睛睛:“方,说实话,孩子,孩子该回来了。”
方立时紧闭着嘴巴,只紧紧地盯着我,象在尽力地控制情绪。
“方,我也很难过。”
“不,难过的是我。”方立时的眼睛里突然湿了。
“那怎么办?孩子只有一个,要搁古代,你可以把我纳为小妾,我可以名正言顺地带着我的拖油瓶,咱们一起生活,一起抚养小油瓶,可是现在,政策不充许......”我摊手,想说些调皮话来缓解。
“你能再等等吗?陆总。”方立时把“陆总”二字说得很重,“文君最近情绪不太好,抑郁倾向很重,我怕她受不了。”